林倾白手撑着床边,坐起身子,垂眸望着郗安手中那深棕色的汤药,眼睛渐渐的酸涩。
林倾白想起郗安十四岁时。
那时候也是如此,他病了,郗安一大早替他煎药,放到温度合适才端到他手中,生怕会烫到他师父,眉眼温和乖巧。
郗安太好了,以至于让林倾白总是产生一种荒诞的错觉,他以为只要一直这样走,他们能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本来是他养了一个孩子,最后反倒是他被宠的离不开了。
哪有这种事情.......
郗安舀起一勺汤药,喂到了林倾白的嘴边。
林倾白却垂着头,紧咬着下唇,久久没有动弹。
脸侧的发丝挡住了林倾白的脸颊,让郗安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郗安以为林倾白是怕药苦才不肯喝,于是他仰着脸哄着说:“师父,这个药里面放了红枣,不苦,你尝尝.......”
“郗安。”林倾白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郗安愣了愣问:“怎么了师父?”
“你喜不喜欢珉公主?”
问完这句话,林倾白的手按在床上将床单抓出了层层褶皱,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却一直压着心思不愿去过问。
可能是今天他生病了,心思变得不那么坚定,今日郗安对他的这些好,让他忆起了郗安小的时候。
他本能的想要抓住那些好,不该问的那些话还是没有忍住.......
即便是从郗安口中说出的答案可能会将他割血剔肉,心肺剧痛,他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郗安的手顿了一下,慢慢的将汤勺放到了汤碗中,他沉默了良久,声音低沉的反问:“师父,何为喜欢何为不喜?”
“.......”
“我不明白这些。”
郗安坐在林倾白的身前,一双眼睛一如往昔般澄澈的望着林倾白,他又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师父?”
郗安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像是小时一样,遇见了难解的文章,很认真的问林倾白其中含义。
林倾白胸口起伏了两下,哑声说:“若是不喜欢,你又为何要与珉公主成婚?”
郗安愣了一下,低下头笑了笑:“我与珉公主的婚约,无关感情。”
“.......”
“师父若是将这个问题问公主,公主怕是也不喜欢我,只是公主家室高贵,我手握兵权,我与她的这场婚事,于我、于她、于皇上、乃至于百姓都百利而无一害,我们为何不成婚?”
林倾白怔住了,他不敢置信的望着郗安,指甲恨不得掐入自己的掌心中。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世上最可笑的人,最蠢笨的人居然是他。
是啊,郗安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皇室联姻,从古至今都与喜欢不喜欢没有半分的关系。
只有利益、只有金钱、只有权势。
所有的人都可以从这场婚约中获利,那么为什么不做?
整个阜朝,乃至整个天下,只有他!只有他!会去问他的小徒弟如此蠢笨的问题。
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有何重要。
他活了那么久了,仙界几千年,凡间三十多年,为何还没有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看的通透,为何还要去纠结爱与不爱的问题?!
真傻啊,林倾白。
林倾白身体克制不住的颤抖,郗安扬起头望着他师父,问道:“师父,你很冷吗?”
林倾白咬紧了牙齿,紧绷身子说:“.......恩,很冷。”
冷到他手脚冰凉,牙齿打颤,如同被冻在了冰窖中一样。
郗安望着林倾白泛红的眼睛,沉默了半响,忽然直起了身子一把紧紧的抱住了林倾白。
一阵暖意瞬间裹挟到林倾白的身体,郗安在他耳边声音低哑的又问:“师父,这样你还冷吗?”
郗安的拥抱总是这般用力霸道,让林倾白挣脱不得,却又如同陷入沼泽一般,越陷越深。
林倾白挣扎的红了眼睛,挣扎的没了力气,他脱力的闭上了眼睛,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师父,再等一等。”
郗安的声音很低很轻,林倾白脑子混沌,想不明白郗安这句话是何意,让他等什么。
过了半响,郗安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又低语了一句。
“再等一等,就不冷了......”
往后的日子,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郗安自从和珉公主的婚约定下来后,又接手了巡防营统领的职务,加上之前他手中的兵权,一时间在朝中的地位突飞猛进,甚至连林倾白不及他。
他每日忙的鲜少回府,就连他寝室的床铺上都落了一层薄灰。
九月初时,苍门之事还没调查出个头绪,京城又有一家人被杀了。
林倾白没有到现场,但是听旁人说,一家老少都是在吃晚膳时被人一刀割喉毙命。
府内有一个小丫鬟想要跑出来求救,刚跑到门口,也被人杀了,死的时候手还捏在门环上,死状惨烈。
那家人住的位置在京郊,死了之后几日都无人发现,还是去送菜的小哥闻见府内的臭气熏天,敲门又无人来开,于是翻墙进府内查看,却见一家人都躺在血地里,耗子吃腐肉,尸体都长了蛆虫,很是可怖。
而那一家的老爷就是上一任的兵部尚书。
这件事情在朝中又起波澜,朝廷官员人人自危,皇上也有些慌了,找了林倾白好几次询问他对此事的见解。
死的这些官员有的是当朝官员,有的是前朝官员,看着并无半分关联,像是随机杀人。
杀人者各个武功奇高,寻常的侍卫压根拦不住。
谁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人会轮到谁。
各个大臣也纷纷开始着手调查,林倾白府上不断有人登门拜访,与林倾白商议苍门之事的进展。
这日晚上,林倾白正在书房批文,红月走了进来,轻声对林倾白说:“王爷,刑部尚书刘尚书来了。”
夜已经深了,若非有大事鲜少有人会在此时拜访。
刘尚书早年是林倾白一手提拔上来,是林倾白的亲信。
林倾白理了理桌上的文书,道:“请刘尚书进。”
夏日炎热,刘尚书进来之时头上还沾着汗,似是很要紧的事情来报。
他坐下后行了礼,连水都没有顾上喝一口,就直奔主题对林倾白说:“王爷,今日我们调查苍门之事有所进展,这才深夜前来,请王爷恕罪。”
林倾白问:“可是查出了什么关键信息?”
刘尚书压低了声音问:“王爷可知前朝有位被灭了满门的夏侯爷?”
林倾白闻言皱起了眉头。
他来到凡间的时间已经有十余年,但是那时夏侯爷已经死了,他也只是寥寥听闻过大概的事情,具体的并不详知。
林倾白怕引人起疑,并未直接应这句话,只是问:“此事与夏侯爷有何相关?”
刘尚书今年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比林倾白年长了几岁,应是知道的比
林倾白多。
只见他面色微佯的说:“早年夏侯爷与太上皇情同手足,是朝廷重臣,然而在十二年前他却在与赤熯外族串通,通敌叛乱,太上皇怒不可遏,下令楚将军前去平复战乱,而后诛了夏侯爷九族。”
此事林倾白自然是知晓的,他望着刘尚书示意他继续说。
刘尚书继续道:“当年夏家的叛国与阜朝而言并不光彩,被灭满门一事又显得太上皇残暴,于是此事被朝廷压下去了,当年参与灭门的人牵涉众多,被朝廷设为机密,经我这些日所查,这次苍门所杀的官员,或多或少都与当年的夏家灭门案有所关联。”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夜风,案几上的烛火也跟着晃了晃。
林倾白眉头紧锁,问:“所有被杀大臣皆是夏侯案的参与者?”
“是,王爷,包括一年前在江南所杀之人,也与夏侯爷有关。”
林倾白思索了片刻,低声说:“既然当年夏氏被灭了满门,还有谁会为了他们家报仇?”
此事刘尚书也说不清楚。
林倾白又问:“十三年前,刘尚书应该刚到刑部,正是夏侯案发之时,当年刘尚书可曾调查过此事?”
许是没想到林倾白会这样问,刘尚书愣了愣,半响低声叹了口气说:“不瞒王爷了,当年我才二十出头,不过是大将身下的一个小卒,却也见过那时的情景......”
刘尚书闭着眼,声音越说越是低哑:“虽说夏家是叛臣,理应灭满门,但是当年我参与了那场灭门,看着府里面的老人还有无知孩提皆被一刀毙命,命丧火海,心惊至极,即便是如今午夜梦回,我也难以入眠.......我怕......我怕他们下一个报复的会轮到我们刘家.......”
刘尚书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他似真的忆起了当年的那片血海,低垂着脑袋,双手用力的搓了搓脸,妄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林倾白却是垂着眼眸,冷静的分析。
“你当年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苍门的人即便要报复,也应会先找当年杀害夏侯爷一家的主要官员,刘尚书先不必忧心。”
林倾白沉声继续说:“若苍门之人当真是为了夏侯之事,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所有参与的人员,杀人后而不留痕迹,那么说明苍门中必定有人手握权势,地位显赫,你这几日去查一查夏侯的家人和友人,无论关系疏远,是死是活,我要他们的全部情报。”
“是,王爷。”
刘尚书与林倾白谈完此事已是深夜。
刘尚书从殿门中出来,心中却以后是想着当年夏侯爷全家被灭门时的惨烈,垂着眼走的魂不守舍。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刘尚书.......”
刘尚书猛的一惊,回过头望去。
已经是夏末,云王府院中树木长势茂密,黑寂的深不见底。
刘尚书心惊胆战,连连后退,眯着眼睛在院中看了半响,这才看见郗安遥遥的站在院中树荫处,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刘尚书猛的松了一口气,走到郗安面前笑着说:“原来是郗将军,不知郗将军在此所谓何事?”
郗安歪头说:“自然是来寻我师父。”
郗安回过头,对身后的丫鬟说:“把汤药去热一下。”
刘尚书这才注意到丫鬟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
刘尚书忙道:“不知郗将军在此,是我耽误了些时间。”
郗安依旧是笑着说:“无事,我并无什么要事,只是家师近来身体不好,又不爱吃药,我在这里等着伺候着家师服药。”
刘尚书便奉承了几句二人的师徒情深。
这时丫鬟热好了药,郗安端着热好的药与刘尚书告辞。
刘尚书转过身,这时郗安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叫住了刘尚书:“哦对了,刘尚书。”
刘尚书顿住脚,回身望着郗安。
只见郗安依旧站在原地,一身玄色的衣衫几乎映进黑夜里,而那双眼睛虽是在笑,却生冷的如同虎豹,他笑的眼睛弯弯,慢悠悠的说道。
“刘尚书,我师父身体不好,不易过于操劳,下次若有什么要事,还是白日前来为好。”
郗安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依旧,可是刘尚书却觉得周围夜风愈寒,后背却猛的冒出了冷汗。
他慌乱的垂下了眼睛,应了声好。
往后的日子,郗安与越辉在外查探苍门之人的下落,而林倾白与刘尚书则暗中继续调查当年夏侯爷一案。
夏侯爷一事当年在朝中关系深重,牵涉官员甚广,不可大肆查探,只能秘密进行,所以一直进展缓慢。
又过了半月。
戌时,林倾白洗漱完后,正在案几前翻阅卷宗,红月走进来通传,说周侍郎赶来报消息。
周侍郎是刘尚书的副官,为人正直可靠,近日一直在与刘尚书一起调查当年夏侯爷的身边人,前来云王府也汇报过几次信息。
林倾白命殿内的下人退下。
周侍郎手里抱着一本古旧的黄页书走到了林倾白身前,行礼道:“臣见过王爷。”
林倾白没时间在意这些虚礼,他问道:“周侍郎深夜前来,不知是何事?”
周侍郎坐在了林倾白的对面,将手中的那本书放在了林倾白身前,道:“回禀王爷,我与刘尚书近日查探了当年夏侯爷所有的人脉和家人,终于将夏侯爷家族之人都查探清楚,刘尚书今日有其他要事,便命我前来向王爷汇报。”
林倾白点了点头,说:“周侍郎请讲。”
周侍郎便打开了他带来的那本册子。
泛黄的书卷摊开,里面写着的满满的都是人名,林倾白皱起眉头说:“这是........夏家的族谱?”
“是,王爷。”
周侍郎应道:“当年夏侯爷常年在北方驻军,府邸也安在了潥阳城,潥阳城不大,里面很多夏侯爷的亲戚,所以当年夏侯爷满门被诛之后,潥阳城也变得支离破碎,前些日我和刘尚书派人前去潥阳城,多日走访终于是将夏侯爷家中之人摸了清楚。”
林倾白自然是知道这些,他淡声道:“说吧。”
周侍郎便抬起手,挨个将夏侯爷家中之人的情况说了一遍。
“夏侯爷家中有一妻一妾,还有一对年迈的双亲,其妻名叫方粲,是江南出了名的商贾世家之女,有才有貌,家世显赫,方粲十六岁便嫁入夏家,与夏侯爷乃是青梅竹马,二人感情甚好,并孕有一女一子,夏侯爷之妾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只有一个早夭的儿子。”
林倾白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些人乃是夏侯爷的至亲,其余夏府中还有上百名的下人,当年太上皇秘密抓捕了夏侯爷,所有人以为只要夏侯爷伏诛此时便算罢,但太上皇又派兵前往潥阳城,对外宣称那些将士是前往潥阳城的驻军,却没有想到将士到了潥阳城第一件事就赶到夏府,将夏府中人统统杀害,并且放了一场大火将所有人的尸体都烧成了灰烬。”
“恩。”
听闻到此林倾白依旧觉得一筹莫展,却听见周侍郎继续道:“不过从我询问当年前往潥阳城的老兵口中得知,在那场屠杀中夏侯爷的儿子和女儿曾从夏府中逃出来过。”
闻及此林倾白目光才闪了下,问:“如何逃的?”
“具体是如何逃出的无人得知,只是在士兵们清点尸体时发现少了夏侯爷一双儿女,夏迎眉,夏景阳的尸体,于是士兵在整个潥阳城开始搜查,最先找到了
夏迎眉........”
“夏迎眉拒不供出夏景阳的位置,将士便将其捆住双手拖在马后环城三圈,诱夏景阳现身,未果。但三日后,士兵们还是在山崖上寻到夏景阳,他拒不被捕,从百米之上跳崖了,直接摔成了一滩血水。”
林倾白听到这里眉心是锁的更深了,即便是寥寥几语他也想象当时场景的惨烈。
即便是叛臣至亲,但也不过是受了夏侯爷牵连的无辜之人,夏家又是满门被屠杀,又是焚尸与火海,而两个孩子更是无辜。
一个被拖在马后拖死,一个被逼跳崖.......
林倾白低声叹了一口气,问道:“夏家可还有其他侥幸存活之人?”
“我了解之中,夏家并无存活之人了。”周侍郎皱眉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认为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何出此言。”
“夏府东窗事发那年,夏迎眉和夏景阳年岁尚幼,我认为以他们二人很难在满城净是追兵的潥阳城逃出三日之久。”
“当年他们多大?”
“夏迎眉八岁,而夏景阳年仅六岁。”
“.......”
这下林倾白也起了疑,他想过夏侯爷的孩子或许年少,却未曾想到会如此的年少。
正如周侍郎所言,不及十岁的孩子,自己一人怕是连吃饭都吃不饱,若没有旁人的帮助几乎没有可能在潥阳城重兵搜查中逃出三日。
林倾白单手拿着茶盏,细细的想着方才周侍郎所说的所有案情,他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的捋了一遍。
忽然他抿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问道:“当年夏迎眉和夏景阳常年住在潥阳城,夏迎眉死在了将士的手下,夏景阳从百米之上跳了崖,定是面目全非,那些将士是如何断定死的人就是夏景阳和夏迎眉?”
周侍郎道:“这个事情我当时也曾问过那些老兵,他们告诉我夏侯爷出生于怀武世家,所有夏家的嫡系子女都会在后背的脊骨正中间处纹上一个深红的怀武印记,那个印记用鹰血为料,似刀又似月,中间有梵文,除了夏家之人无人能模仿出此等纹绣,夏迎眉身上有这个刺绣,至于夏景阳,他们便是在山崖下的碎肉中寻到了这块印记皮肤,才断定死者是夏景阳。”
林倾白听闻这个消息却忽然一愣,手中滚烫的茶水撒在了他的指尖,他却半分没有察觉,而是又问:“.......夏家的那个纹身是纹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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