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提前回答过了。”对着那张我自岿然不动的臭脸,何意羡优游自如道,“我没有道德啊,需要你公诉人的手把手帮助一起加强社会主义道德建设。”
白轩逸垂眸审视着他,眼珠还带点好看的蓝灰色,好像用目光在读出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写的话,“作为双方性欲满足的爱,作为‘协作活动’以及作为寂寞和孤独的避难所的爱,是现代西方社会爱的不完满性或爱的堕落的两种‘正常’的形式,是社会上特定形成的爱的病态……”
简直是一种玷污,一种亵渎。
白轩逸的眼神很奇特,说不上来是鄙夷还是怜悯,或许都不是。
“看什么看呢?”何意羡捏住他的下巴,带着轻薄无知的表情地说,“公诉人,辩护方郑重提醒你,眼睛可以近视,目光可不能短浅。”
再动听的花言巧语砸过来,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件实在的筹码——何意羡打开手机,一个文件夹的名字晃人眼睛——“12·18”。
丝毫不错,这就是令纪委闻风丧胆、何律师以此金蝉脱壳的——12·18反腐系列案的拷贝资料,一个小小的文件包,居然储存了数以万计返还回扣的电子文档。从中扣一点边角料,都能令全中国的贪官抖三抖,旱天响雷连环爆炸,神州大陆八级地震不辍不止。
何意羡握住他的五指,了了可见正有情绪的白轩逸,却施恩似得没抽离自己的手,而盯住了那串12·18。
这不是何意羡手面上最值钱的赌资,但毫无疑义,一旦将其交付给检方,那么他就再也不能游离于疑似之间的灰色地带了。开了这张弓,没有回头箭。
何意羡深吸一口寒夜里带着淡淡花香的空气, 抬头望到了北斗七星。从前他小镇的养母告诉他的这个七星位置, 他一直记在心里。偶尔在深夜他会抬起头来,寻找这几颗像勺子一样的星星,并不指望它能带来好运,只是期盼还能找到方向。
熹微的月光投在他脸上,像很珍惜的吻法。他看似乏了,微微一阖眼睛:“白检,以后我们就共同进退,一笑泯恩仇了,怎么样?”
白轩逸瞧着表情淡淡的:“你确定。”
何意羡看他一眼,这一眼格外漫长,才将手机递过去。
怎么不该确定。对于这一段迢遥梦中说梦,邈远虚幻无凭的感情,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何意羡用什么代价来确定它,都能一秉虔诚地心向许之。
这样说太俗套,但何意羡也太怕回到过去一无所恃的状态了。环境一变,就被丢掉,这种事难道是第一次发生。何意羡的膝盖坏掉过两次。头一次,就是因为他们认罪回家,当天跪了一夜祠堂,白轩逸不管他的弟弟天亮了直直倒在地上,膝盖里充血水肿,全是脓了的积液。然而就在那前一天,白轩逸还在破陋的小床上拥着惊梦的他说哥哥在,不要怕。回念仿佛海市蜃景。
白轩逸点开压缩的文件夹:“密码。”
何意羡鼻子里极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我生日啊。”
白轩逸不带思考地输进去,试了几次才成功,数字没错,但中间有圆点。
没想到里头又套个文包,白轩逸蹙额:“密码。”
何意羡靠过去,把白轩逸的手臂抓过来圈在自己劲瘦的腰上,舒服躺好了才说:“我身高。”
又对了,还没完,还有压缩包。
“我不吃的鱼……”
“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最好一次跳远多少米……”
“我第一次考双百分的科目……”
“我被隔壁小胖打了小胖姓甚名甚还有你大雪天背我上医院缝了几针大夫姓耳东陈还是工程程……”
如此跟套娃似得过五关斩六将,白轩逸都没要过一次提示。
终于来到最后一关,何意羡忽说:“哥,我手冷。”
白轩逸想都没想将他的手拉过来,但戴着手套能分享的温度有限。何意羡冰凉的手,便钻到衣服里头去了,服服帖帖搁在腹部,才说出最后一题。
劲爆,白检千辛万苦看到的东西,竟是一张张香艳龌龊的美女图片。
白轩逸不含表情,只是滑动向下翻动。
何意羡不眨眼地观察他的脸,手慢慢往下,感受到那蛰伏的巨物真的静止不动,何意羡的面孔才像吹化了一点,渐渐由冰硬而露出点水汪汪的意思来,内心无往而不乐,笑骂道:“白轩逸,你敢再看眼睛不要了!”
白轩逸大功毕成翻到了最底部——竟真是真金白银的重磅证据,段落挤挤挨挨,多达几百页。
他正十分专注,何意羡忽索求更紧密的拥抱,一笑眼睛突然增添了明亮,仰着脸说:“哥,我好不好,想不想亲我。”
白轩逸反应慢了一拍,何意羡就难以容忍:“那你一辈子别亲了!”
说着提起笔嗖嗖嗖,在性关系协议的背面补了一条。
白轩逸放下手机。他的严肃,没有因为对方抛出的无价筹码而改变:“这是两个问题。”
何意羡一口气跳跃过好几个过程,站起来面对深深映着月的湖水:“不签你跳了!”
白轩逸点点合同的第二条:“那你?”
第二条指出,甲方是乙方的惟一性伴侣,但对甲方的性生活无任何要求。何意羡不屑道:“哦,你在乎吗?”
何意羡深知不会听到可能解渴的回答,白轩逸果如所料,也不回答。他已经把签字笔握在手中,翻到反面,那是何意羡盛怒之下新添的条约——第十三条 乙方永不得亲吻甲方。
白轩逸看着看着,笑了一声。何意羡自讨没趣窘极了,一把要夺过来。白轩逸却峰回路转道:“乙方能针对第十三条补充一条附则?”
何意羡已把协议抢走了,背着身不理他。
白轩逸有笔无纸,只好捡了一根洋紫荆的树枝,在细白如银的沙滩上写起字来。
听到沙沙的声音,但何意羡不想回头。
实则,他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生气,他总对白轩逸生不起气来的。因为他感到他矛盾重重的哥哥,像是被某种宿命挟持着向前飞奔,既无从呼救,又决然不肯放弃挣扎,这种非人的痛苦,根本不是一时之苦。但是因为自己,而不得不被牵惹着,相与浮沉于这讹谬多舛的歌声里了。
好奇他要写什么,但何意羡拉不下脸来转身过去,连一向利索的舌头也钝了。
好在风涛澎湃,水浪激荡之中,他也在共同的潺潺声音当中,以同样的思想韵律联想到了。
——法学中有一个知名的裁判规则,表示即便因为种种端由,契约记载的文字有所脱误,但只要双方情孚意合,默契神会,那么也不损害两个人莫逆于心的本意。
青曦是吐露了吗,崭新的光芒在天际膨胀开来,虫声微喟,苏眠的林鸟喧呼。
相机调好倒数时间,由上至下,拍下最后一场唯一有光的定格画面。
微光下相拥的他们,还有洁白的沙上风骨峭拔的笔墨。
——误载不害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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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上午10时,市高级人民法院。王笠一案重审一审第一次公开开庭审理。
法院门口,众多高举民意、正义之旗的媒体正在蹲守,无数长枪短炮对准了准备拍摄,围绕这个案件的舆论狂欢迎来了高潮。
李婷六年来奔走为夫鸣冤,取得的效果其实微乎其微。如此惊师动众,是因为经由何律师暗中出资找的团队,制作了一档视频节目《窦娥说》,李婷一人扮演警察、检察官、王笠、法官等多个角色,以嬉笑怒骂的艺术形式,写透一对底层小夫妻没时没运,负屈衔冤,无赖陷害、昏官毒打下,屈打成招,言言曲尽人情,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杨柏的自媒体号“杨律威武”,全网粉丝超过百万,带头转发,发布当日登顶热搜,发酵的过程中,各种“官方说法”、“小道消息”物议沸腾,从而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是非曲直被放在网友的显微镜下一一审判,民愤群起。检方更给这空前绝后的热度添了一把火,不仅让李建兴已因其他犯罪东窗事发,还在《检察风云》、《中国纪检监察》多本杂志刊发文章,对有一类“不廉不勤,贪了也不干”司法干部的众生相进行简笔画像,直指“表态”之后无“表现”,服务群众靠“表演”,以“虚”字当头、“空”字挂帅,这种“表面上办”,其实只是“做给你看”,目的是“赢得你赞”,至于实际成效,却是“稀松散漫”。
免不了也有反对声音,比如人潮之中,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法律职业伦理教研室主任教授正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沉凝地说:“……我国律师庭外言论缺乏自我约束,有些律师似乎对利用媒体影响司法乐此不疲……哎小同志,你往这头挪挪嘛……”让把法庭门口外观似羊似鹿的那只神兽獬豸也拍进去,上镜。
扮理中客的也有:“司法权究竟是民主的,还是精英的?司法权的运行究竟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敬请关注《今日沪法》为您带来的庭审前线……”
法警林立,安检严格,旁听人员要脱外套,严格检查之后才能进去。前面是市人大代表、市律师协会代表等等,第三排才准许旁听人员入座,坐满了还有不少站着的。
站着的有部分是体制内的记者,正面对镜头热火朝天地说:“‘中国法庭’全媒体直播活动第二站,我们的活动由最高人民法院新闻局、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人民法院新闻传媒总社、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社会与法频道共同策划开展。距离开庭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值庭人员依序到岗并展现出良好的精神风貌,凸显法庭的威严和司法权威。这位是本院院长、本次示范庭的刘庭长,刘庭长不断压实庭长办案责任,结案数量连续三年占全院结案总数的56%以上,充分调动了全院员额法官的办案积极性,提升了案件质效……”
参加观摩的领导忙得很,没空听全场下来,正在提前录播,事后剪辑就行了。于是在那未卜先知地对庭审准备、庭审驾驭、庭审配合、庭审形象等方面进行集中点评,对此次示范庭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庭审前期准备充分,庭审法官准确把握了案件争议焦点,驾驭能力强,案件审理思路清晰,过程明了,法庭气氛庄重严肃,是一次高标准的庭审示范,充分体现了法院良好形象。不足之处是视频清晰度还应提高。
但比其结局更惊世绝俗的是,这场全国80余家媒体、平台参与直播,万人空巷的司法盛事,居然是以浇在何律师头上的一桶油漆开场的。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稠漆白花花的,泼了何意羡满头满脸。
高级人民法院门庭若市,这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下一秒快门声音核爆,人群一拥而上,场面相当炸裂。
人类机体应激反应产生的表情无从知晓,被拍下第一张登上早报头条的照片时候,何意羡都调整完了。好在吹褶皱的泡芙口袋方巾没被波及,可以用它擦了擦眼睛,看清肇事者,是个哀嚎不已的疯老太婆。
然后他便步速如常地从特殊通道入场了,只留下一个高洁何须多言语,只作清香不作声的形象,一切如云般淡然轻盈,好像身后没有那堆发生小型踩踏事故的群众。
庭审推迟半小时。上午10时10分,律师休息室。
洗手间临时封闭,何意羡“洗头”、“洗澡”。油漆没想象中难洗,用棉纱蘸取适量的清洁溶剂,直接敷在需要擦拭的部位5-10秒钟后,再擦就可以慢慢去掉了。但是内务府总管彭静请了产假,一切都变成修罗难度。何意羡擦鞋都用夏威夷檀香精油,黄妙妙要用汽油给他揩脸。
“……去买橄榄油。”何意羡面无表情时很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黄妙妙气不敢喘,感到浑身不自在,转身撞到去取新衣的杨柏。杨柏平常也穿西服,但是美式霸凌风格。而对何意羡来说,穿西装不穿马甲,就像穿主婚纱不戴头纱一样,野人吧。杨柏和黄妙妙都深感对方离谱,两人大眼瞪小眼。至于何意羡,估计他再被泼两车油漆,都不会这么无语。
正在此时,更一个如同扛着火箭筒的恐怖分子束仇来了。他本是来瞻仰何律师风采的,火速买了替换衣服,然而买了什么,泡泡纱套装和黑色尖领衬衫。好在有一件双排扣的灰色千鸟纹青果领马夹,勉强可以与杨柏的甄选佳品混搭成为一套。领带红绿条纹,右下角带只小蜜蜂,何意羡怕太高调,没戴这条。
恢复文明人模样的何意羡,问曰:“证据目录刻盘了吗,给书记员了?”
黄妙妙用力点头。哪怕是在杨柏的认知里,何意羡都没有这么过谨小慎微的乖巧操作。还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何意羡还在翻辩护意见的终稿。
束仇一脸心疼:“何律师,要我说这个庭要不改天再开,你看今天多遭罪啊,回去泡泡温泉改善改善心情什么的。”
杨柏听了在旁讪讪一笑,心想泼油漆算什么,何律师被泼泔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想何意羡之所以看上去冷冰冰的,肯定是因为法院太能折腾人了。一开始说好了异地审理,昨天他们飞机都飞了,突然接到通知说还是本地高院自查自纠吧。网上直播,也是昨天上午拍脑袋决定的。
只有何意羡心里门儿清,这是白轩逸做的好事。一定是白轩逸疑心他私底下搞小动作,才这样花招迭出,搅乱他的阵脚,驱迫他只能用所谓“堂堂正正”的手段。出岛之后聚少离多,这一月来碰面次数一手可数,还都是公共场合。二人之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大,日渐夸张失真。
主要也是何意羡太忙了,律师是个拼体力拼时间的工作,每年新年伊始,每一位律师开始爬山,艰苦卓绝地攀登,无论愿不愿意爬,等到年底爬山结束,创收结账。新的一年又来临,创收又开始重新计算,重新再爬一座大山……
束仇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何律师?何律师?”
何意羡在他眼皮底下走了会神,才笑道:“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准备工作要做。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回旁听席吧。”
“是不是我和你说话影响你了?”束仇马上低下头道,“那我不说了。”
何意羡澄然地忙了一会,束仇突然没憋住:“死老太婆,我弄死她!”
何意羡老鼠过街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仇人都懒得追究,达观得很:“事出都有因,不要言之过早。杨律,你一会下了庭去警局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柏脸色深妙:“老板,您没认出来吗?”
何意羡回想一下。好像真有这么一个老阿姨,上礼拜刚上的法治新闻。当时,市里正举行政法系统“十大亮点人物”表彰大会。大会结束后,有一名发髻斑白的老妇,拿着一面锦旗上来送给检察院公诉处李检,政法委束书记还在电视台面前说了一番肉麻嘉奖的话,李检满心欢喜准备接受人民群众送给他的锦旗,老太太陡然将锦旗的下一层揭开,勃然是“狗吃良心、贪赃枉法”大字。老太太情绪激动揪住李检脖子,撕心裂肺喊叫,李检都没敢反抗,还是白轩逸拉开了老太太。老太太当场割腕自杀,也是白轩逸眼明手捷救回来一条命。
这一番透彻的打脸,人民群众茶余饭后都笑吐了。所以事一闹大,就没人敢拘她,很快放了。
“So what?”何意羡斜了一眼。这世界上恨他的人太多,清点不过来,就别给自己添堵了。
杨柏欲说还休,黄妙妙难得的机灵用在了错处,语细音柔,丹山凤雏之韵:“我好像听到她在叫,‘何峙他龟孙你也要死’!‘你他狗儿子你偿命!’还有……”
一下空气犹如殡仪馆安静,杨柏忙捂她嘴:“什么鬼,人家大老板大何pa,男人四十一枝花至今未婚!信谣传谣,当心律师也可以当原告啊!”
又是一个恶于听到的名字——何意羡与何峙许久失联,但顺境中总是不无隐忧,总有一些焦虑与之同来。
何意羡扶了扶额,切换话题:“报道了舆论怎么说?”
何意羡的共情能力很弱,但他唯利是图本领高强。一个满是逻辑的头脑只在想,这一桶白漆可能让辩方获得一点同情分,但也有不知情者,会对自己的从业作风起疑,从而怀疑整桩案子的正义本色。所以他也拿不定这一起黑天鹅事件,对于庭审,好或是坏。
谁知群众的审判结果让他计算不及——顶流文章的配图,左边是今早锦衣玉带的何律师,一派剑履上殿威悍莫比要逼宫的样子;右边是乌龙事件爆发后,那照片角度就是迎着正面走来的何意羡的。怎么会有这种人,即便满身烂叶菜,但一抬眼,时时磨拭的剑锋都没他那样锐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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