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涯数了数目前的诸多困境,诸如目前的会员数远远不够,国家规定的NGO组织必须有50个个人会员或30个单位会员,混合的会员数最低也不能低于50,除了单纯的数量,更看重会员的样本够不够广泛性,要涵盖各行各业,还有目前活动缺乏资金支持,距离验资报告需要的数字还差得远得很等等。
秋焰大致了解了下,心里突然有个想法,成立一个NGO组织,除了这些硬性规定和要求,其实很考验一个地方的执政格局,许多机构在某地能办不成,换个地方未必不能行,若等到一切筹备工作就绪,在梨川办不了,可以试试回澄江提交申请。
但这些话他现在不会说出口,这些距离目前手上琐碎的工作还太远。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林江涯突然停下来看了看表,大叫一声,说忘了他晚上还有课,他现在就得往回赶了,跟秋焰说:“秋老师,我给你安排了一间咱们大学的教职工宿舍,我自己也住那儿,条件呢是简陋了点儿,麻烦你将就了,但在学校里,咱们一起办事方便。”
秋焰怔了下,条件反射般看向温遇河,温遇河也看向他,却什么话都没说,秋焰突然生出一股冲动,跟林江涯说:“那个,林老师,要不我就住镇上吧,我估计那个交流公函这两三天我就能申请下来,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去碧水村,这里离那儿近,这两天我想自己在周边村子转转。”
林江涯有些意外,摸着头“噢”了一声,似乎对秋焰要留在春雾镇的这个决定不太能理解,这时温遇河起身说:“没事,住哪儿都一样,一会我带秋老师去找间好点儿的宾馆,我来安排好了。”
林江涯这才点头:“行行,那温医生,这事儿就麻烦你了,要好好招待我们秋老师啊。”
又啰嗦了一串话才出门,秋焰去车后座拿下自己的行李箱,看着林江涯在夕阳中开车掉头出了小镇。
初夏的傍晚总是清澈透亮的,从秋焰的视角看过去,温遇河逆光站着,头顶和周身一圈毛茸茸的金光,他们怔怔地看着彼此,温遇河在光里眯了眯眼睛,淡淡地笑了笑,朝秋焰走近几步,用只有对方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好久不见,社矫官。”
秋焰意外道:“什么意思?”
温遇河说:“林江涯给我看那篇文章的时候,我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你,竟然还真就是。”
秋焰垂头笑了笑,复又抬头看着他,问说:“如果你早知道就是我,还会留在这里等我过来吗?”
他问得很平静,似乎心里早有预料的答案,然而温遇河沉默少许,说:“会。”
秋焰再次意外,他皱眉:“那为什么两年前要避我如蛇蝎?”
温遇河似乎有点难堪,摸了摸头说没有。
秋焰不准备放过他,这样一个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追问道:“你知道出狱那天我去接你吗?没等到人,又到处去找你,所有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差把整个澄江掘地三尺,还是没找到。”
温遇河说:“我知道。”
秋焰愣住,难以置信:“你知道?”
小地方,人来人往的路边,秋焰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们这么站着实在太惹眼了,已经有看热闹的人远远地摇着扇子在看戏,温遇河推过他的箱子往诊所里走:“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大门,温遇河把门关上,这才说:“我看到了。”
“什么?”
“那天早上下很大的雨,你在路边换轮胎,大巴车开得很快,就一眼,但我知道是你。”
秋焰怔了好一会,然后直接给气笑了,竟然还真就是那时候错过了。
那辆溅了他一身泥水的大巴车,载着温遇河扬长而去,从此泥牛入海,彻底消失。
秋焰很想对命运之神报以中指。
山里的傍晚很美,金色的阳光斜又长,温遇河说:“还是先出去给你找个宾馆开房吧,然后咱们再去吃饭,不过这儿小,没什么好住处,只能让你将就点儿了。”
秋焰却不走,坐在前厅长椅上,仰头看着温遇河,固执地说:“我不住宾馆,我跟你住,你住哪我住哪。”
在跟温遇河较劲这件事上秋焰没赢过,但他今儿就铁了心,既然温遇河被他找到了,那一切规矩他要按他的心意来重写。
不管温遇河愿不愿意。
秋焰觉得自己以往就是过于尊重对方的意愿,才让他恣意妄为,最后彻底消失,这不对,他过往的委屈,被辜负,被背叛,今天都必须要有个说法。
他整个人像一张鼓满的风帆,默默咬牙不卸掉丝毫力道,这回他决不能输。
然而温遇河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秋焰突然反应过来,咬牙问道:“你有男朋友了?不方便?”
“不,不是的,”这回温遇河反应倒快,否认过后指了指诊所楼上:“我就住上头,地方很小,你住不惯的。”
秋焰二话不说立马起身拎着行李直奔楼上。
诊所的这个小二层估计是后来隔开的,导致楼上楼下的层高都不太够,空间都很逼仄,楼上尤其如此。
秋焰上到二楼,才发现是个很矮的小隔断,他勉强能站直,手臂向上不用伸直就能够到天花板,地上铺着很薄的榻榻米,靠窗的一边有张床垫,靠墙有个简易衣柜,还有几个塑料箱子,日常要用的零碎物品都堆在箱子盖上,这就是全部了。
温遇河跟在他身后,站在楼梯半道上,语气有些无奈:“真的住不了。”
秋焰回头:“能住,怎么不能住。”
温遇河不由自主看了看那唯一的一张床垫,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秋焰把行李箱摊在地上,然后跟温遇河一起下楼,他这才在诊所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圈,浴室和厨房都在楼下,都很小,但也都够用,他一边看一边说:“挺好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洗澡能做饭,非常好。”
事已至此,温遇河只能认了:“行吧,要不习惯随时再出去都行。”
“不会不习惯的。”秋焰斩钉截铁:“你能习惯的,我为什么不能。”
温遇河默默叹了口气,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秋焰扭头朝厨房点了点下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温遇河,我就想吃你做的菜。”
温遇河只感觉自己处处被人将军,明明在他的主场,却莫名被秋焰牵着鼻子走,他认怂,点头道:“行,那我出去买菜,这几天都在忙,没在家做饭也没备菜。”
“我跟你一起。”秋焰作势要一起出门。
“不用,很近,你就在家等着。”
秋焰不肯:“不,你在哪我在哪。”
温遇河被这种“你住哪我住哪,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在哪我在哪”的句式弄得无话可说,无法辩驳,只能又一次服软,出门发动摩托车说:“那上来吧。”
秋焰如愿以偿,长腿一跨坐上后座,很自然地想搂温遇河的腰身,看到旁边一个摇蒲扇的老伯的眼神,改为抓住摩托车后架。
暮色降临,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小镇上的市集点,菜场只剩下零零散散正准备收摊的小贩,温遇河买了肉和蔬菜,想买条鱼都没处买,一个人给他指路可以去谁谁家里看看,是渔民,温遇河准备骑车去,秋焰说算了,太麻烦,又不是就吃这一顿,后面再买一样的。
两人便拎着这点简单的菜回家,天彻底黑了下来,围绕着小镇的白日里秀美的青山此刻都黑魆魆的,变得十分有压迫感,街灯昏黄,路上行人散散,秋焰坐在后座终于放肆搂紧了温遇河的腰,他感到怀里的人周身一僵,但温遇河没有将他的手拨开,就这么一路骑了回去。
才短短三分钟。
温遇河进厨房开始做饭,厨房也是后来隔出来的,很小的一块,只够站一个人,秋焰便站在走廊上,看温遇河就着一只简易的电磁炉煎炒烹炸。
还是很香,从澄江到春望镇,隔了三千多公里,香味依旧未改。
秋焰在热油与刺啦声中有些恍惚,好像他们并不是久别重逢,而是日日如此,厨房的烟火气太容易令人生出幻觉。
一个小炒肉,一个大白菜,一个酸辣土豆丝外加一个汤,摆在前厅长椅前的小茶几上,两人勾着身吃饭,重逢后的第一顿饭略显寒酸,但秋焰吃起来的时候眼眶陡然微红,想念这一切太久,真到了眼前,竟然是这么无所适从。
白天强硬装出的冷淡与任性都在这顿饭中骤然瓦解。
他放下碗,觉得十分难堪,抽了张纸巾佯装被辣到,扭头揉了揉眼睛。
温遇河没说话,只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秋焰很快整理好自己,抽了抽鼻子,开始大口吃饭。
温遇河问他:“还吃得惯吗?是不是太辣了?”
秋焰摇头:“可以,不辣。”
似是为了缓解气氛,温遇河问秋焰:“这趟过来就是为了林江涯那个NGO机构的事?”
秋焰犹豫了下,说:“本来是的,现在不是。”
“嗯?”
秋焰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股冲动,硬挺挺地看着对面的人,捧着饭碗说:“我就是来睡你的。”
温遇河猝不及防一口饭喷了出来,赶紧扭头,粘湿的饭粒落在长椅和地上,他满脸憋红,剧烈咳嗽,起身去拿纸巾抹布清理。
秋焰岿然不动,缓缓地继续吃饭,眼神却紧紧黏着温遇河,贴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他每一个微小的神情。
这是他的真心话,前半辈子说过的所有真话加起来都比不过这一句真。
如果这句话被温遇河插浑打科、无视、开开玩笑都蒙混过去,秋焰绝不原谅。
温遇河清理好地板和椅子,坐回来,却已经吃不下了,他开口刚说一个字:“你……”
秋焰默默等着下文,却突然被打断了,外头一个老伯敲着玻璃门,大声问:“温医生,上次那个膏药还有没有?”
“有。”温遇河也大声回应他,起身开门,去拿药,收钱,老伯又站在厅里唠叨了好一会才走。
这当口秋焰已经吃完了饭,还把碗筷都收拾回了厨房,正在洗碗。
温遇河送走老伯,到厨房站在秋焰背后:“我来吧。”
“没事,”秋焰头也不回:“这点小事我还是会干的。”
温遇河站了一会,见秋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出了厨房,跟秋焰刚才看他炒菜一样,站走廊看对方洗碗。
秋焰没提刚才那句话,温遇河也没再回答,他看着秋焰的侧脸,样子并没有什么改变,一张脸山是山水是水,明晰隽秀,他看了会,直到眼前的皮肤变成浅浅的樱花一样若有似无的粉色。
秋焰扭头,一丝佯装的愠怒:“你看什么?”
温遇河笑了笑,低头道:“没什么,看看你。”
虽然天黑得快,但其实时间还早,吃完饭还不到八点。
温遇河说:“这儿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可能你会觉得无聊。”
秋焰站在前厅大门口看着外头,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夜生活,但整个镇唯一的这条街上还是有些人气的,有路边摊,有小夜市,店铺基本也都还开着,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随便哪儿。”
温遇河锁了大门,在玻璃门上挂了个告示牌“有事外出,稍后即回”,还留了联系电话,秋焰看他忙活,问说:“这诊所就你一人?忙得过来吗?”
“本来还有一个人,最开始是合伙的,资质什么的都是他的,他现在去读博了,这边我就多担着点儿。”
又说:“我这个情况,去不了公立医院。”
秋焰看似不经意地问:“什么人啊,怎么认识的?”
温遇河带着他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说:“牢里认识的一个人……介绍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来的这里?”
“也是,也不是。”温遇河犹豫了下,语气有些真诚:“都有吧,秋焰,那时候我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
“只要不在澄江就行,是吗?”秋焰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要那么咄咄逼人。
不见温遇河的时候,他在心里,在梦里逼问过温遇河无数次,为什么就一定要走?但真的见到这个人,他发现这个令他日夜纠结的问题与答案都不再重要,温遇河站在这里,跟他说话,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这些平常不过的行为已经化解了一切。
秋焰拼命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但温遇河在他面前承认了,他点头:“是的,那个时候……只想着离开就好。”
秋焰觉得自己还是被刺了一下,这样一句话,算得上是温遇河亲口认证的,他,跟郑思心、程朗、张一枝、豹哥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温遇河心里是一样的。
山里的夏夜清凉,秋焰却觉得自己胸腔被堵住,他站在路边走不动道,温遇河停下来回头看他,没问怎么了,四目相交,他朝秋焰说:“对不起。”
秋焰受够了这三个字:“我不需要。”
他凑近:“你明知道我对你什么想法,如果你要拒绝我,就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不喜欢我,从来没喜欢我,没动过心,没想象过没意淫过,你要是这么说,我就认了,其他的都不算数。”
温遇河不说话,秋焰讲完这一通,像是发泄,憋了几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他长舒出一口气:“我不用你现在回答,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你自己知道,我想,我也知道。”
他不相信温遇河没有动过心,也许还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情,但是一个人是不是对你有感觉,自己心里一定是知道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恨温遇河将他跟其他人一视同仁。
春雾镇小得站在街上一眼就能望到头,一条春雾河从山里流出来,夏季的河水湍急,越往河的上游走水声越轰鸣,温遇河说那头有条瀑布,可以去看看。
走到街的尽头,那边是不通车的,被一排石头栏杆封住,有一片空地,再往前竟然就是悬崖了,那条窄窄却高悬的瀑布就在栏杆的一边,天光深蓝如幕,昏黄的街灯照着青白的瀑布,夜里两人靠在栏杆上,秋焰突然想到一部电影,男主角最后一个人站在大瀑布的下面,心里念着,“黎耀辉,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秋焰脑子里浮现那画面,看着温遇河,别说重头来过了,他跟这个人都还没有开始过,又叫他如何甘心呢。
这里也许是小镇上最大的景致,来这一块纳凉消闲的人不少,有人支了几张露天台球桌,镇上的年轻人不多,三张桌子有两张是空着的,温遇河指了指台桌:“会打吗?”
九球而已,秋焰点头:“会啊。”
“玩一局?”
“好。”
温遇河去挑了两只球杆,自己码好球让秋焰开局。
秋焰打球的时候看起来心无旁骛,好像刚刚追着人问的那些感情问题都已经抛之脑后,温遇河看着他躬身击球,拿杆量一量某只球和球袋的角度,再准确击进,整个过程冷静又犀利。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的,交给他一件工作,一个项目,或是一根球杆,他就能滴水不漏地给你做到最完美,仿佛不掺杂任何感情。
如果不认识秋焰,不跟他打过这么久的交道,温遇河一定认为秋焰就是这样的人,像一团静静燃烧的冷白的焰火,灿烂而没有温度。
但不是这样的,这个人冷冷静静的,为别人付出的时候,就连同自己一起烧了。
秋焰开局打了两只球进洞,温遇河上去打进了一只球,再轮到秋焰的时候,他躬身下去,突然又起身,看着抱着球杆的人说:“温遇河,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
“你先答应。”
温遇河沉默片刻,点头:“好。”
秋焰说:“不赌输赢,你肯定打不过我,我堵——如果下一杆我能一杆清台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温遇河缓缓点头:“好。”
秋焰定定看着他,说:“不欺骗,不消失,不冒险。”
温遇河回看着他,不说话。
秋焰说:“如果你做不到……”他突然话锋一转:“就惩罚我这辈子孤身一人,一事无成,走路掉井里喝水都塞牙。”
温遇河皱眉:“不应该是惩罚我?”
秋焰笑了笑:“温遇河,这世上你最不在乎的人就是你自己,拿惩罚你当赌注,你会当回事吗?拿只猫当赌注都比拿你自己会让你多在乎点。”
不等温遇河反驳,秋焰抢白道:“我说完了,刚刚你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这赌注我押上了我后半辈子的运气,你最好希望我能赢。”
温遇河走近台球桌,看着桌上秋焰的球型分布,说:“一杆清台很难的,如果没清掉,那就自然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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