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拌了几句嘴,秋焰抬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马上又到了春节,秋焰家里的春节跟上一年没什么不同,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老舅拍着秋焰肩膀问:“对了,我这儿又有辆面包车要退下来,你还要不要?这辆质量好,五菱宏光,本来还想拉去二手市场卖,你要的话我就不卖了,你直接拉走。”
秋焰恍惚了一阵,说:“噢,那先不卖,等节后上班我问问那些矫正对象们有没有人需要的。”
老舅说:“你对你这工作还真上心,上回那辆金杯现在还在开不?”
秋焰说实话:“那辆车已经报废了。”
那次被温遇河连夜压着极限开去洛城,后来他被捅得差点死了,车也扔在了海边,后来秋焰找了代驾把那辆金杯和他自己的车都开回澄江,结果代驾说金杯车已经彻底坏了。
秋焰想象过许多次温遇河连夜追凶的样子,还想过,如果自己当时没给他这个“新年礼物”,是不是就不会引出这场让他不顾一切的追击。
许多事情都不能以后世的上帝视角来评判当时的情况,未来怎么样,谁都无法预料。
这一点令人无力,却也令人怀抱渺茫的希望。
秋焰选择站在希望的这一边,新的一年,他很想对温遇河说,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希望我们大家都是。
春节还没过完,司法圈又传出一个大新闻,枫山监狱在大年初二,监狱集体活动的当晚发生了恶性杀人事件,很多人都在活动室里剁馅包饺子,结果一个犯人突然抢了厨师的刀砍了另一个犯人。
砍人的那个是陆辞,被砍的是利江澎。
利江澎身中数刀,大出血,被送往监区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这件事让公检法的许多原本在休假的工作人员又要赶回去加班,秋鸿信都回了法院。
利江澎突然被杀,上诉之路也就自然终结,忙活了几个月的律师天团就此解散,而秋焰了解到,陆辞对于他做出的行为供认不讳,毫无悔改,原本五年的刑期很可能变为无期。
秋焰对这件事的感受就是震惊。
同样是一腔孤勇,有人用它寻求真相,有人用它报复私仇。
陆辞恐怕到死都不会明白,毁了他的人生的不是利江澎也不是温遇河,只是他自己。
利江澎死了,年轻时纵横江湖,黑白通吃,老了占山为王,为所欲为,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这件事温遇河迟早会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秋焰很想见他,跟他说说话,或者不说话,随便哪里走一走也好,就像记忆中沿着护城河散步的那个夜晚。
他又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温遇河的刑期结束。
再不想见,出狱的那天去接他他总躲不过去。
虽然,秋焰也不知道见到他时要说些什么,但肯定会逼着他正面回答,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见我,我喜欢你这件事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他只想要一个回答,为了得到这个回答,他计划去表白,只需要那人坦坦白白地给他一个真实的答案。
想到要做这件事,秋焰内心有些激动并忐忑,但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谁都不会知道,这半年来他有多煎熬。
四月底,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春雨伴着隐雷,秋焰很早就出了门。
他预计好了时间,就为了能早早地等在监狱外,希望温遇河出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然而路上出了点故障,开往城郊的路上,车胎被扎破了,秋焰不得不在雨里自己动手换了只备用轮胎,浑身淋得落水狗一样,轮胎换好他坐近车里用纸巾抹脸,拉下头顶的镜子看了看,想,这幅样子去表白,实在是太倒霉了。
可又觉得,他已经这么可怜这么惨,温遇河应该开不了口拒绝他吧。
要是卖惨能成功,秋焰不介意自己再惨一点。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秋焰暗暗给自己打气。
到了涸桥监狱,比他预计的时间晚了四十分钟,在大门口等了一会,没见人出来,秋焰直接出示了工作证去找了管教,得知温遇河半个小时前刚刚离开,坐的监狱前往市区的大巴车。
秋焰愣住,走了?
市区往涸桥只有一条公路,秋焰记得自己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监狱的大巴车,如果有,就是在自己闷头换车胎的时候错过了。
他问清楚大巴车的路线,开着车一路往回追。
这一天他不知道开着车跑了多少地方,甚至找到了大巴车司机,那司机说今天出狱的犯人好几个,你问哪一个?
秋焰在手机里猛翻温遇河的照片,突然记起照片已经被自己删掉了,他形容,个子很高,很瘦,有些黑但很帅。
司机说哦,他啊,半道就下车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这天秋焰整整找了一天,去了春风苑,去找了张一枝和程朗,还去了好运来,最后去了医科大季颜的实验室,没有人见过温遇河,他们每个人都给温遇河打电话,那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秋焰盯着温遇河的微信,才发现这个熟悉的号头像成了空白,朋友圈原本就是空白,他发了许多消息过去,全都石沉大海。
温遇河就这么消失了,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深夜,秋焰站在渌林夜市,那个档口早已被其他人取代,他跑了一天,饭没吃,水没喝,人几近虚脱,坐在原本的老位子要了碗面,囫囵吞枣般吃着。
想,今天那个大巴司机形容得真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不封顶下不着底,就跟他的感情一样,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皆是迷茫。
—上卷·完—
如果发了狠要找一个活人,没道理找不到。
温遇河没改身份证,秋焰身为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公检法这么多自己人,要揪出一个藏匿的温遇河,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没去这么做。
温遇河把自己藏起来,是有意的,秋焰就算上天入地地把人找了出来,厉声质问,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焦灼、愤怒、悲伤、无望,最终归于沉郁的平静,如果让自己消失是温遇河最终的选择,那么秋焰尊重他的决定。
七月,张一枝和程朗的矫正期结束,秋焰做完了两人的矫正个案报告后正式离职,两人请他吃饭,在春风苑的老房子里,张一枝做饭,程朗跟秋焰喝着啤酒,程朗说:“我还记得那时候跟小河,我们三个第一次一起聚餐就在这屋子,把小河热得够呛。”
这屋子今年夏天刚装上空调,秋焰一点不热,但他马上想到温遇河总是被热得一头汗的样子,那么瘦,偏偏那么怕热。
“也不知道小河现在怎么样了。”张一枝端上来一盆十三香小龙虾,说:“这还是做夜市的时候跟他学的,可能没他做的好吃。”
秋焰剥开吃了一个,味道确实差点儿,但仍然吃得出温遇河做饭特有的那个味道。
程朗问:“他真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秋焰摇了摇头,程朗说:“他不跟我们联系就算了,但是小秋,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他不应该连你都……”
程朗打抱不平,被秋焰制止:“没事,不用的,程哥,他好不容易了结所有事,想离这里远远的,彻底告别以前的人生,应该这样。”
程朗沉默了一会,举起酒杯说:“那我们祝小河以后的人生都顺遂吧,平平安安就好。”
秋焰和张一枝一起举杯,三人碰了碰,一口干掉。
这天过后,秋焰突然闲了下来,在司法所工作的这段日子好像覆盖掉了他的前半生,他拼命投入,却又突然抽离,整个人有种不真实的虚浮感,于是跑去东南亚度假玩了半个月,冲浪、潜水,在海边晒成黑鱼皮,回到澄江时杨雁跟他说,澄江大学法社学院马上要成立一个课题研究院,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
法社会学原本就是秋焰研究生的专业,杨雁说的领头的老师就是秋焰的研究生导师杨絮,秋焰去拜访老师顺便聊了聊研究院的工作事项,觉得有许多想法都跟自己不谋而合,并且杨絮对于他在司法所这种基层单位锻炼过的经历十分感兴趣,当即就定下来他后续工作的事情。
从学院回来后,秋焰觉得自己悬浮的、无所依托的心找到了另一个支点,他开始查找资料、构思自己想要申报的研究课题。
法律社会学,原本就是将法律置于其社会背景之中,研究法律现象与其他社会现象的相互关系的一门学科,法律不是教条主义,诸如许多法律单从理论角度来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旦切入实际发生的社会环境,便会有许多无法清晰界定的模糊地带,法律无法达到惩戒与保护的目的,法社会学便是从研究种种社会问题出发,继而推进立法和社会制度的完善。
九月,澄江大学开学,秋焰正式办理了研究院的入职手续,成为了一名研究员,又过了一个月,他申报了自己的课题:《从性犯罪受害者的心理创伤看司法系统应如何完善》。
在申报大纲里他阐述申报理由:许多受害者在明知很难获得帮助的情况下,以及心理耻感的作用下,往往不会相信警方及司法机构,宁愿选择忍气吞声、不报警、撤诉,由此引申到司法系统的不完善。
他在论述里还引用了一些来自香港的事实和数据:来自RainLily(一家非盈利公益组织)从2000年开始,历时17年的研究显示,参阅3501起性暴力案件,在香港,80%的性犯罪受害者都有受到他们所认识的人的伤害,一半的受害者感到羞愧,没有向警方举报。该研究还发现,其中82%的案件,都是受害人的同学,朋友,现任或前任伴侣,同事或家庭成员认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受害人想获取犯罪证据的难度将会加大,这也是客观上阻止他们寻求正义的原因之一。
此外,当向警察举报性犯罪案件时,警察必然会并从受害者那里收集有效证据,这对大多数受害者而言也非常复杂。根据立法会的研究报告,向警方举报的案件中有五分之三(60%)无法继续进行,原因是举报延迟的证据不足或受害者撤诉。
杨絮问他,你想做这个课题,是不是跟在司法所时候你介入过的那个案子有关?
利江澎的案子是本市年度重大案件,而温遇河和利宁的案子杨絮也了解所有的前因后果,颇为关注,自然知道秋焰在这两起案子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秋焰承认,他跟杨絮说:“利宁是自杀的,出于极度的耻感和信念崩塌,我不知道如果法律系统完善一点能不能保护到他,也许除了法律,更需要社会环境的改变。”
他希望所有的受害人不再降罪给自己。
包括利宁,也包括温遇河。
杨絮通过了这项选题,秋焰开始着手准备工作,资料整理,案例样本采集。
他跑了很多地方,性|侵是最常见的犯罪案件之一,但是被害人却是最不愿意站出来发声的一个群体,秋焰常常吃到闭门羹,有些提前联系好的,到了当地之后临时拒绝见面,有的通过中间人联系,见面后发现他是男的,立马飞速离开。
但是半年后还是搜集到五十多个有代表性的案例样本,男性、女性、Trans,什么性别什么年龄段的都有,秋焰将所有深度采访的资料整理成一份《性侵受害者的心理创伤》文档。
这是整个研究报告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实实在在的案例样本,报告才有说服力。
杨絮看了这份先行文本之后,觉得十分震撼,问秋焰是否愿意先行发表在一家专业刊物上,看看业内人士的反响,也算是他完整报告的投石问路。
秋焰自然同意,为着保护性原则,文本里所有受害人都用了化名,包括作者也用了笔名,秋焰用“三秋”这个名字发表了这篇案例记录。
官媒在线上刊发之后,被无数新闻和热点事件类媒体疯狂转载,秋焰临时注册了个微博,官媒在刊发时艾特过他,许多人也来到他的微博底下互动。
当然,网络世界永远是那样,好的,坏的,善良的,恶毒的一并袭来。
秋焰会浏览所有评论和私信,虽然并不会逐一回复,刻意诋毁的他都自动过滤了,他在意的是真正关心这些事的人的看法。
有一个人的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看IP地址是在距离澄江很远的一个地方,叫梨川,那人说:性犯罪的情况除了个案,还有许多集体作案,那些权力与财富的掌握者,往往也掌控着大量的性资源,当他们犯罪后,更难去搜集证据,有时候连界定是不是犯罪都很困难。
秋焰盯着这句话看了许久,他非常认同这个观点,因为利江澎的案子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例证,他集团旗下的艺人都是他可以随意调度使用的性资源,而且在合同条款的约束下,这样的行为被掩盖成了合法行为,而那些受害人因为利益或其他因素,根本不会去告发,若不是连星回离奇死亡,利江澎被重点调查,这件事或许会被永久掩埋下去。
他跟这个网名叫江涯的人在私信里互动起来。
江涯还跟他讲了一件事,他所在的梨川市,底下有个叫碧水村的村子,地处偏僻,耕地面积少,靠农活无法生存,因此大部分壮年男性都出去务工,有些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村子里的大部分都是留守妇女儿童,这样的村子里性犯罪的情况十分普遍,但几乎没有人报案,就因为报案了也没用,更何况,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人去报这种案,等于自己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她们被侵犯后连承认这种事情都很难。
江涯说,所以他们现在有意想成立一个针对这方面问题的NGO救助机构,一方面提供医疗救助,同时保存犯罪证据,另一方面需要对所有留守人员普法教育,禁止知法犯法,以及如果受到了侵害,要明白作恶的人是他人,不是自己。
他说这工作非常难,举步维艰。
秋焰突然对江涯所做的事情产生了兴趣,江涯意图成立的这个NGO机构,正是由于现有机制的不完善,才诞生的想法,而这样的举动,是在实际中贴合了他的研究课题。
他跟江涯说,你们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来梨川一趟,我们见面详谈如何?
江涯很快回复他:太好了!等你过来。
第79章 通晓法律
又到六月,清晨,秋焰坐在澄江机场候机室的时候,记起第一次见温遇河也是这么一个大热天。
那竟然已经是三年前了。
距离温遇河彻底失去消息,也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最近半年天南海北地跑,沉浸在工作中,然而想起温遇河的频次却并不比以前要少,每见一个受害人,落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令秋焰想起他。
他想,也许有生之年他们不会再见了,他说服自己要接受,但无论何时想起,心中总隐隐作痛。
那个没有得到过答案的问题一直横亘在心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遗忘。
从澄江到梨川,航行时间有足足三个半小时,几乎横跨了大半个中国,秋焰坐着靠窗的座位,一路目睹高空之下从辽阔平原到莽莽群山。
接机大厅外,他推着行李箱驻足观望,江涯说他会来接机,不知道人到了没有。
掏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过来一个高个子且健壮的男人,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问:“请问……您是三秋老师吗?”
话音未落,秋焰手里的电话接通,对面大高个男人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两人一下都笑了。
电话掐断,江涯朝秋焰伸出手:“您好您好,我是林江涯。”
原来江涯不是网名,就是他的本名,秋焰回握:“您好,我本名叫秋焰,秋天的秋,焰火的焰。”
“噢噢,”林江涯连连点头:“名字很有诗意,比笔名还好听。”
秋焰忍不住笑了,这个林江涯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样,本以为讲出那么多极有意义的道理的,做着那么严肃又艰难的工作的会是一个儒雅稳健的中年人,没想到林江涯既不年轻,也不儒雅,目测大概年近四十,还长得挺彪悍,从相貌到身材一脉相承。
林江涯主动接过行李箱推着往地下停车场走,一边忍不住频频偏头打量秋焰,说:“秋老师,我真没想到,您竟然这么……这么……”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秋焰抬眼,疑惑道:“怎么?”
林江涯嘿嘿一笑:“这么年轻,还这么帅。”
配上他那口弯弯绕的普通话,秋焰听起来总觉得很喜感,有股说不出的憨直在里头,他笑说:“我都三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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