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时候起,他就下决心要下山闯出一番事业。
他翻山越岭地从山里出来,有果子时候,背筐从山上运鲜果山货下来卖,没果子时候,他给人做苦力,扛大包,修屋顶,收麦子,当牛犁地,全都干。
哪家老爷想吃什么稀罕菌子水果,他从没一个不子,翻山越岭地找,经常一走就是三四天山路,夜宿荒山野岭,和狼都打过照面。
开始不好干,他一走,刚揽的生意就被人抢走,他想要赚钱就只能再抢别人生意,头两年天天不是风餐露宿就是和人斗狠,有时候一身伤也吃不上一口热饭。人再狠再有力气,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后来他攒了钱买了牲口,从家里运山货下来卖,村里的兄弟服他,愿意跟着他下山,他们人多了,声势大了,才慢慢混出头来。
裘虎端起粗茶碗,“那小孩说得对,外面都说我裘虎是个人物,自己兄弟自己知道,没你们我什么都不是,他们说怕我裘虎,其实怕的是我这些兄弟,我不会说话,全在酒里,干了!”
同样不善言的兄弟端起茶碗,仰头把酒喝干:“干了!”
裘虎看着一干齐心的兄弟们,心里亮堂堂的。
他们跟他从山上下来,不会官话,也不会观阳话,穿得不好,吃得不好,用得不好,连穿双和旁人不一样的草鞋都被笑话。可那些人哪知道,他们走山路,鞋底薄了石头有多硌脚,不编结实,穿不了几天就会坏。
他的兄弟们只觉得是给他丢人,总惶恐不安的,那么大个子扛石头都不怕,却三天五天的偷偷找他,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不好意思白吃他的饭,不然还是回山上去吧。
裘虎恨啊,人和人凭什么出身就差别这么大,他们生在深山里,长不出稻麦,许多人到死都没吃过一口白面白米,穿不上一身棉布衣,而有的人,天生就长在富贵窝,穿的鞋袜都是绸面的。
他头一次吃到白面馒头时候,一个人躲在巷子里靠着墙边啃边哭,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把爹娘妹妹带出来。
他从不觉得他和兄弟们比谁差,更不觉得他们比谁低一等,即使见了官老爷,他也不会像有些个狗腿子那么媚眼屈膝。
他的兄弟们,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英雄不问出身,说得好。”他拳头砸在膝盖上,恨声道:“我裘虎空有一番蛮力,混了这么久也没给大伙混出个好营生,是我对不住大家。”
谭石头:“大虎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梁树宝道:“是啊,咱们兄弟跟着你踏实,要是跟船帮似的连乞丐都欺负,尽挣些个黑心钱,咱们也干不下去!”
谭石头:“就是!我都打听了,那个卢栩就是在赌坊对面卖了几天田螺,宋六见他生意好,就跟他要钱,卢栩给得少,他就带着打手教训他。”
梁山宝:“我也听说了,若不是那个卢栩正好认识衙门里的罗慎,早被宋六敲了闷棍撵出观阳了。”
梁树宝:“煮田螺的生意已经被宋六的小狗腿子抢了。”
裘虎忙的都是大事,还头一回听说这些,听他们对卢栩颇为赞赏,便问:“后来呢?”
梁树宝:“卢栩倒也大方,别人学他,抢他生意,他还教对方怎么做好吃。”
裘虎:“果真?”
梁树宝:“早市好些摊子都知道。”
裘虎:“那他生意还能做?”
梁树宝:“能!他转头卖起了炸油条!”
炸油条啊,众人恍然,原来炸油条是卢栩的买卖!
他们早就听说炸油条好吃,只是忒贵,至今都没舍得买一根尝尝。
梁树宝:“宋六还没罢休,前些阵子还让人偷学怎么做油条呢,要不是船帮忙着倒卖粮食去了,我看还这事还没完。”
谭石头:“现下也不让卢栩坐船呢。”
裘虎哼了一声,“河又不是他们宋家的。”
他要打鱼,宋三也没敢说个不字。
梁树宝他们对视一眼,推推谭石头。
谭石头:“卢栩想坐咱家船,他现下每天推车来观阳,来回要走三四个时辰山路,我和他聊得来,觉得他人不错,像咱们山里人,反正早上收网顺道接他一趟的事,我们答应了。”
裘虎愣了一下,“他还敢坐?”
谭小叔不高兴地咕哝一句,“人家要天天坐呢。”
裘虎朗声笑起来,“那你让他坐!”
谭小叔:“他要给钱,咱收不收?”
裘虎:“既然是朋友,不收。”
谭小叔:“他说来回给二百文。”
裘虎颇为意外,“二百文?树宝,他做什么营生,很赚钱?”
梁树宝便将卢栩是怎么在观阳卖田螺,怎么卖油条,如今又卖凉拌菜的事详详细细说了。
裘家这帮卖苦力为生的兄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人家赚钱咋就这么容易?!
转天,天不亮卢栩便到河边等谭小叔的船。
卢家村少有渔船靠岸,河边泥泞,推车难行,卢栩闲着也是闲着,把推车放到干燥的地方,从路边捡石头往岸边堆放,争取日复一日,慢慢堆出个小码头来。
谭小叔点着灯笼靠近,谭石头先看见卢栩,在船头喊他,“卢栩?!”
卢栩:“是我!”
他到河边洗洗手,推车压着刚铺好的石头凑到河边。
谭石头跳下船,帮着卢栩往上抬推车。
船舱里已经尽是鱼篓和水桶,卢栩推车车轮子卡在水桶中间,人却只能到船头坐着了。
卢栩从推车上提下一个盖布的篮子,“早上刚炸好的油条和糖饼,这是韭菜盒子,头一次做,你们尝尝。”
谭石头瞪圆眼,“油条?!给我吃?”
卢栩:“我不是说要给你带好吃的么?”
他先拿了韭菜盒子给谭石头,“我三婶菜园子里刚割的韭菜,可新鲜了,趁热吃,还脆呢。”
谭石头手足无措,“我听说油条老贵了。”
卢栩:“那你还不赶紧吃,今天吃不要钱。”
谭石头笑起来,咬开看竟然还有鸡蛋!
他口齿不清道:“我家过年才吃鸡蛋!”
卢栩嘿嘿直笑。
三婶给他一把韭菜,不想卢栩还要搭进去好些鸡蛋,早上边炸边后悔,边吃边心疼呢。
谭石头狼吞虎咽吃下一个韭菜盒子,提着篮子钻到船尾给谭小叔尝:“叔你快吃,可香了!”
“你吃你吃,我不饿。”
“我吃了,你快尝一个,剩下的一会儿拿给大虎哥。”
他们叔侄俩聊,卢栩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把脚放进水里。
大夏天不用一早走山路,能坐在船上吹风泡脚可太舒服了!
谭石头也学他坐下,“对了,大虎哥说咱们是朋友,不能收你船钱。”
卢栩:“亲兄弟明算账,这怎么行?”
谭石头:“你等我说完嘛,大虎哥说了,你要是实在想给钱,不如教教我们兄弟怎么做买卖,若是我们兄弟能开窍,以后你用山货也不要钱。”
卢栩:“……”
他信了,裘家是真兄弟,老大都这么嫌弃他们不开窍了,小弟们不但不以为耻,还深以为然!
他先前听说过裘虎和人血战街头,还和罗慎干过架,他心里一直以为裘虎必然是钢筋铁骨的硬汉,不想,竟然也是为兄弟操碎心的可怜大哥!
生活,小弟,催英雄折腰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卢栩:莫名惺惺相惜了
鸡叫过两遍,陆勇揉着眼睛爬起来,嗅嗅鼻子,闻到熟悉的豆香。
豆腐坊已经在院子里煮豆浆做豆腐了。
陆勇下床,穿好衣服,把床铺收拾好。早上依旧是粗粮搀豆渣蒸的饼子,奶奶给他端来一碗热豆浆,桌上还有一叠咸菜。
豆腐坊老板娘小气,他从早市捡菜叶子回来喂两家的鸡,老板娘才给他家挖些豆渣吃,豆浆是从来不给的。也就这几日他豆腐卖得多了,卢栩每天还把剩下的肉汤让他拿回家炖菜,他们厨房是共用的,他娘炖菜时候也给豆腐坊炖点豆腐,老板娘才愿意每天早上给他盛一碗豆浆。
就一碗,多是没有的。
他奶奶,阿娘,姐姐都不肯喝,他娘把一碗倒成两小碗,一小碗给他爹,一小碗留给他。
陆勇记得卢栩说过豆浆配油条最好吃,寻摸着等他攒点钱,从豆腐坊买,每天让全家都喝上热豆浆,再到杂货铺子买个竹筒,早上装豆浆给卢栩喝。
他吃过早饭拿篮子装上豆腐和豆腐刀,和他爹一起把桌子和两个小板凳抬到早市。
桌子是他们家旧桌子,老木头有些朽了,边缘也坑坑洼洼,不过好在够大,也还结实,铺上布,再摆凉菜盆子正好。
陆勇从怀里掏出卢栩给他的布平铺到桌子上,先将豆腐摆上去。
他爹帮他收拾好,便到码头上工去。
陆勇在小板凳上坐下,等卢栩来。
没多久,赶早的人家已经出来采购,陆勇还能先卖一会儿豆腐。
好些个卖吃食的挑着担子到了,就自动让出卢栩放车的位置,挨着他摆成一排。
现下,因为卢栩摊子热闹,他们附近的摊位费都涨价了。每到这时候陆勇心里就默默地佩服卢栩,觉得卢栩说的,他们摆成一排都卖吃食,搞一条小吃街的主意一定能行。
豆腐坊不愿意来,他愿意,等他再攒攒钱,他也要弄个小推车,买些碗筷,卖豆浆。
陆勇正胡思乱想,忽得听见卢栩的声音,他闻声转头,怎么卢栩身边还跟着个人?
守卫和卢栩闲聊:“今天来这么早?”
卢栩:“往后都能早点!”
守卫:“那敢情好,省得我想买点什么,你那乌泱泱一群人乱抢。”
卢栩:“要什么只管说,我给你留着!”
守卫:“你说的啊!先给我留两碗炒菜,今天可有茄子豆角?”
卢栩:“有!”
守卫:“留两碗!再给我凉拌一盆,除了苦瓜都要,多来血豆腐,多放芝麻酱。”
卢栩掀开摆在最上方最大的一个盆:“行,今天炒了新菜,叫木须肉,尝尝?”
守卫凑过来瞧,真有肉片!
蛋,肉,木耳,黄瓜段,混在一起,也不知卢栩是怎么做的,大块的鸡蛋又黄又香,肉片看着就软弹入味,木耳黄瓜都泛着油光,闻起来老香老香。
是没有吃过的味道!
守卫吞吞口水,“怎么卖?!”
卢栩:“肉蛋贵,六十文一碗,今天头一天,就按五十文一碗卖。”
守卫:“给我留两碗,留好了,我下了差找你拿!”
卢栩:“放心吧!今天我带了人帮忙,我摆上摊,先给你盛好了叫我兄弟给你送家里去。”
守卫:“好好好!”
跟着卢栩来学习怎么做买卖的谭石头听得叹为观止。
这就开张了?
还没进早市,摊还没摆就开张了?!
他以为他已经够机灵够会做买卖了,和卢栩一比,差得忒远!
谭石头目光灼灼,卢栩还叫他兄弟,卢栩还让他给官差家送菜!
谭石头眨眨眼,不枉他放弃去给大虎哥送油条的机会跟着卢栩来摆摊,他一定要瞪着眼睛竖着耳朵,仔细听仔细看仔细学!
车不用卢栩推了,有谭石头。
盆不用卢栩摆了,有谭石头。
菜都不用卢栩盛了,有谭石头。
他还积极上手,听卢栩指挥,调菜,拌菜,“我在家就做饭,我们家数我最会做饭!卢哥你坐那歇着吧!”
陆勇听出不対来了,问卢栩,“栩哥,这是你家亲戚?”
卢栩:“不是,石头是我朋友,他大哥是裘大爷,来给我帮忙的。”
陆勇:“……”
可恶,竟然是竞争対手!他手笨嘴笨,从来没这么积极过!
由于危机感飙升,陆勇太过气愤,没注意“裘大爷”是哪位,只觉得谭石头是来抢他活儿干的。
偏偏谭石头比他能说会道,还会干活!
谭石头先把守卫要的都分门别类在空盆里装好,还借了陆勇的篮子提上去给守卫家送菜。
他跑到守卫前,挨个报一遍菜名,报好价,守卫无异议,他又问好地址,提着篮子给卢栩跑腿去了。
陆勇:“栩哥,我也能送。”
篮子是他的,送菜他也行!
不料谭石头回来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小推车,上面放了好几个蒸笼,蒸笼里还摆着盆碗,一副跑遍全城也不怕的架势!
谭石头:“兄弟,谢谢你篮子,我把我们那笼屉和盆都拿来了!”
陆勇咬牙握拳,声从牙缝里挤出来:“不客气。”
气死他了!可恶!
卢栩直乐,把谭石头好一通夸。
谭石头尾巴要翘上天,学卢栩,张口一个大娘,闭嘴一个婶子,见着谁想要买凉拌菜又没带盛菜的工具,他就积极道:“我有盆,您要多少,我给你送家里去!”
卢栩那些熟客稀罕,“小卢,这是你兄弟?”
卢栩:“算兄弟,昨天才认识的兄弟。”
大婶细看谭石头,“我瞧着你眼熟。”
谭石头:“我先前在码头那卖鱼啦!”
大婶:“我就说!”
卢栩:“您要买鱼,到裘家鱼摊报他名字能便宜!”
谭石头怔了怔,忙道:“対対対!我叫谭石头。”
大婶:“好呀,我一会儿要买鱼呢,你那有好鲇鱼么?”
谭石头:“有!”
卢栩:“石头你带婶子挑鱼去吧,挑好鱼一并帮婶子把菜送到家里。”
大婶:“那怎么好意思。”
谭石头:“好意思,好意思,您篮子放我车上吧,提着怪沉的。”
卢栩帮他忽悠,“叔你昨天不是说想吃鱼么,让石头给你挑两条,他管杀管收拾。”
谭石头:???
他没这服务啊!
码头都不管的!
卢栩踢他一脚,谭石头马上道:“対,我管杀。”
那些没准备买鱼的一听,也有些心动。
卢栩趁热鼓动:“买块豆腐回去炖锅鱼汤,大鱼做鱼丸子,酥烂了吃,都不错。”
孙二爷笑他,“你怎么尽给别人揽买卖,不怕我们买了鱼,不买你菜了?”
卢栩:“别人不知道,二爷您肯定要买我炒菜的。”
孙二爷嘿嘿乐,“可不,我家人多,光鱼不够吃!小孩儿,一会儿你捡两条新鲜的鲤鱼给我送家里去,北三街第二个门,找不到你问问孙二爷家在哪。”
谭石头:“您放心,保证是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谭石头一上午忙忙活活地跑,又是送菜,又是送鱼,跑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梁山宝送完柴,还帮他送了几趟鱼。
从前他们在码头等着,买鱼的还是会买,只是人家更愿意去熟悉的鱼摊和长得老实的摊子上。
谭石头一领着人来,又是给挑又是给杀的,许多在码头买鱼的听见动静也来凑热闹。
人一多,顾客心理上有了依仗,也不觉得裘家兄弟凶了,挑三拣四地开始讲价,买鱼。
谭石头全应,买大鱼送小鱼,买小鱼,抹零头,有要了鱼内脏回去喂猫喂鸡的,他也收拾好了用荷叶包上。
一上午忙活完,他们算了算,没多挣多少钱,鱼比平时卖得多。
他们一时也没搞明白,这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谭小叔挠挠头,“管他呢,左右是河里白捞的,能换成钱咱就不亏。”
隔壁船帮鱼摊上守摊的伙计又往裘家鱼摊上看了看,朝一旁啐一口骂道:“多少年了还头一次见给切鱼的,他妈的小杂种,早晚把他切了!”
“当咱们怕了他们裘家,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往咱家头上跳。”
“要不是大爷、二爷在府城要用人,三爷又把得力的兄弟们都带走了,轮得到他们在咱们面前跳?等着吧,等三爷回来,有他们好瞧的,呸!”
早市散了,狗子照例来码头拿田螺,听见鱼摊上船帮兄弟骂,不敢搭腔,只缩着身子倒田螺。
宋三倒卖粮食正是用人时候,他们在观阳够横,到了外边就得有人撑场子,宋三还是问裘虎借走不少人。裘虎的那些兄弟吃苦耐劳又听话,各个又憨又直的,平时他们嫌蠢瞧不上,到外面还是好使的。
正因此宋三走前让他们少招惹裘虎,谁曾想他们不招惹裘虎,裘虎竟敢把他们码头抢了一半。
这可是船帮奇耻大辱,不少人都偷偷看他们笑话。
船帮看家的全是些口头能耍滑腔,真动手却不行的,加之人数上又不占优势,衙门还一直盯着,船帮一直在忍,最近脾气尤其地差。
狗子这两天挨了不少挤兑,也没敢跟宋六告状。
他装好了田螺,正准备走,忽然听见谭小叔催谭石头:“早市差不多也该散了,你去看看卢栩守摊子没,要是他卖完了,我中午把他送回去。”
谭石头:“卖完了,他说去陆勇家买豆腐呢,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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