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别气了,气大伤身。”裴醉替他抚着后背,安慰道,“我不是不信任你。”
李昀摇摇头,沉声低道:“忘归,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嗯?”裴醉走到他面前,视线柔和地垂在李昀的脸上。
“足足五年未见,又横亘了无数的猜疑与未知。我知道,你我之间的信任,还需要时间来磨合。”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不光是你,我亦需要时间。”
裴醉正想笑着解释,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慢慢收起了唇边的笑意。
“好,不急。”他拍拍李昀的肩,“我们,还有时间。”
李昀抿白了双唇,点点头。他将白绸攥进手中,抬手探着他额头的温度,皱了皱眉:“怎么还是这么烫?”
“急的。”裴醉无辜道,“怕元晦生我的气,一怒之下,又跑三年。”
李昀无话可说。
他抬袖,朝着主营帐的方向伸出了四指并齐的手掌:“烦请兄长住口,回去休息。”
裴醉攥着那书生削瘦的手腕,轻轻一拽,便将那满脸无奈的梁王爷夹在手臂下,半拖半拽的一同而行。
“刚刚在马上一直让我说话,现在又让我住口,怎么,元晦这三年还平添了许多以前不曾有的王爷威风?”
“...不及兄长半分。”李昀挣不过裴醉,又怕动作大了,让那人刚刚止住血的伤口重新崩裂,实在是举步维艰,只好嘴上稍微回敬两句。
裴醉轻笑一声,却见那人微微皱着眉,脚步略有些踉跄,左脚轻,右脚重。
“怎么,伤到了?”裴醉眼神一凝,将李昀轻轻扶进营帐中,把他放在床上,半跪在地上。
“别...”
李昀正要阻止,裴醉却已经将他左脚的官靴脱了下来,卷起裤脚,露出脚踝处那纵横斑驳的陈年旧伤。
裴醉瞳孔一缩。
他缓缓放下白色宽松布料,右手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将自己埋进了烛火阴影里。
“元晦,你休息吧。”裴醉声音自暗处而来,听不出喜怒,“为兄,出去找酒。”
李昀揉着脚踝的微肿,抿着唇,低道:“你还在发热,身上还有伤。”
“快退了,不要紧。”裴醉慢慢上前,抬手,替他拆了半束的玉冠,如瀑的墨发垂腰。
“你...”
“为兄没有酒便睡不着。”裴醉拍拍他的肩,转身挑帐而出。
裴醉靠在帐外,手里拿着玄初塞给自己的半壶秋露白,对着天边斜斜挂着的上弦月,一口口喝着。
“殿下?!”
陈琛瞪着他手里的酒壶,舌头发颤:“你,你...”
“太吵了。”裴醉斜睨他一眼。
“可是,你...”
“酒能退热,养正气,你不知道?”
裴醉一本正经的瞎说,陈琛自然...相信。
“原来是这样。”陈琛解了腰间铁剑,也从怀里掏出一只姜色酒壶,与他一撞,“从今日起,我陈琛也酒不离手,千杯不醉!”
裴醉低声沉笑,却一阵咳嗽,酒意上头,整个喉咙都发烫。
“殿下,你到底是怎么伤得那么重的?”陈琛刚立下豪言壮语,眼前就发花,抓着裴醉的手臂,脑袋混成浆糊,大着舌头,把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我,我一开始真以为是哪个病秧子冒充殿下的人,甚至想押你去见官呢。”
“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干到参将吗?”裴醉斜眼看他。
“因为...酒量不行?”
裴醉无可奈何地推了他一把,陈琛直接用脸亲吻了大地。
“回去好好睡。”
“哦,好。”
“明日早些到我帐前,我有事要交代。”
“嗯,好,将军。”陈琛糊涂着,四脚撑起身体,像只睡迷糊了的豹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又昂头喝了一口酒。
若是能喝醉,倒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忘归,你回来吧。”
裴醉刚咽下一口酒,却听见李昀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顺着秋风就碎在了自己耳边。他转头,看见李昀的长发披肩,被夜风吹得微扬。
李昀淡淡道:“兄长有酒却难醉,这借酒入眠又从何说起?”
“倒是白白担了这个好名字。”裴醉按着伤口踉跄站起,脸色白了白,无奈道。
李昀抬手想搀他,裴醉却将自己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
“快回去休息。”裴醉目光垂在李昀的脚踝上,哑声道,“再折腾下去,天就要亮了。”
“裴忘归,你这是在干什么?”李昀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垂着头,终于忍不住,将胸中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亲眼看见我身上的伤,愧疚到看都不愿意看我?”
“...”
裴醉左手攥着酒壶,指节发青。
“所以,你就肆无忌惮的糟蹋自己身体?这样,你心里就好受了?”李昀气得手也发颤,睫毛也发抖,一贯的温文修养在裴忘归面前都丢去喂了狗,连点渣都不剩。
裴醉抬手,想搭上李昀的肩,却被他拨开。
“你这样,也配我做的兄长吗?”李昀压着话尾的颤抖,“你,你还配做大庆的摄政王吗?”
李昀上前一步,将裴醉逼到营帐跟前,抬着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曲线被月色映得柔而雅。
裴醉微微怔住。
他抬手抹去李昀睫毛上沾着的泪水,无奈地笑了。
这咬牙切齿又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心疼又好笑。
“是,为兄错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抱进怀里。
“只说不做,枉称君子。”李昀心头的火燎原,颤抖犹在,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惊怒。
裴忘归这样的表情,他见过。
是在裴家五口的灵堂上。
他李昀还没死,就已经被裴将军放在心口哀悼了。
“君子之道,非常人道。”裴醉笑道,“为兄啊,走不了,也不想走。”
“那你看着我走。”李昀攥着裴醉的衣服,呼吸急促,“站在旁边看着,不许藏起来。”
“为兄是大庆的摄政王,想藏也没地方去。”裴醉闭着眼,疲惫笑道,“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再这样,天真的亮了。”
两人看着窄窄一张四方胡床,红木雕栏,简朴地围了三边。
“元晦喜欢睡里面,对吧?”裴醉确实有点支撑不住了,扔了外衫,单臂撑在被褥上,朝里面拍拍软褥,“上来吧。”
“我...”
“又不是没睡过。”裴醉打了个呵欠,“快点。”
两人竹马总角,小的时候曾如此背对背而睡。
可,李昀心头失了磊落坦荡,闻得此言,只觉得字字锥心。
“嗯?”
那人懒洋洋的抛来一个字,砸得李昀顿时头晕眼花。
“难道在等为兄抱?”裴醉撑着额角,失笑,“这么大了,还撒娇啊。”
李昀抖着手,解开腰间的玉带,一个没拿稳,便铿锵落地,砸得裴醉睡意不翼而飞。
“到底怎么了?”裴醉皱了皱眉,抬手握着李昀的手腕,“抖这么厉害,哪里不舒服?”
“没事。”李昀脱了青纹外袍,坐在胡床边,手攥着薄被一角,视死如归的往软枕上一倒,假装自己心中稳如磐石,不被声色所侵扰。
“还抖?”裴醉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抵着李昀的额头,皱了皱眉:“比我凉多了,没发热。”
李昀死死咬着牙关。
抱着被子,朝里面翻了个身。
“...今年犯太岁。”李昀声音发闷。
“谁?我?哦,是了。怎么,你要带为兄去佛寺开开光?”
“...你去佛寺没用。”
“怎么?”
“...你属玄铁的,拜什么佛也救不了。”李昀狠狠闭上眼,把道德经在心头翻来覆去的默念。
“你...”
“睡觉。”
李昀打断了那人还想要继续的胡言乱语,恨不得天色赶快大亮。
这煎熬,逼得人想要发疯。
加上这同床的煎熬,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他背抵着裴醉微颤的脊背,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在忍着疼,却一声不吭。
裴醉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眉心留下浅浅的褶皱。
李昀也跟着翻了身,眼角余光瞥见那人鬓角隐着的汗。
他视线下移,只看见那人虚虚攥着中衣前襟的手,捂的位置,正好是那心口的伤痕。
是什么样的伤,比今日火药炸伤的狰狞伤口还要更疼?
三年前?
李昀拧了眉。
兰泞虽进犯河安,可一仗只打了半月,便要求和谈。
父皇缠绵病榻,百官不允开放茶马司,此事便搁置了。
接着,便是父皇驾崩。
小五即位。
还有什么事?
李昀咬着下唇。
自己离朝时间到底是太久,就算有子昭的信,还有太傅的传书,也不足以知道所有的事情。
那人又是倔强的牛脾气,他不想说,便打死也不会说。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
再想想。
“咳咳...”
裴醉嘶哑的咳嗽声在李昀耳边响起,只两声,那人便抿着唇,压低了咳嗽声,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李昀看见那人将掌根按进心口,身体颤了一下。
过了片刻,似乎好了些,右手向后撑着,缓缓呼了一口气。
“吵到你了?”
裴醉没回头,声音低沉。
李昀怔了怔,也坐了起来:“没有,我睡得不多。”
“你思虑过重,不利于寿数。”裴醉扶着床框起身,笑道,“起来,一起打拳。”
李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醉掀了被子。
“为兄教你的东西,不会全忘了吧?”
李昀不想一大早起来便生气,可裴忘归这武夫,一点不讲礼仪礼数,实在是无可救药。
忍着炸毛的梁王爷,面无表情地穿着衣服,跟在裴将军身后,硬着步子朝帐外走。
裴醉歇了一晚上,脸色好看了些,迎着熹微天光,目色有神,倒让李昀的气消下去一些。
“我裴家拳谱,讲求内外兼修,不刚烈,却绵里藏针。”裴醉扎了马步,右手缓缓向前推掌,如白鹤昂首振翅。
李昀这五年来每日晨起都会打拳,风雨不辍,那一招一式早就刻在了心里。
“父亲当年教我的时候,还被母亲骂。”裴醉微微气喘,动作却没停,笑道,“说慢吞吞的,不适合我学。”
李昀胸口起伏着,轻笑一声。
“确实。”
“幸好我还是学了。”裴醉笑道,“正适合你。”
两人并肩,动作一致,像是合二为一。
两人打完一套拳,把身体里的浊气也呼出去不少。
裴醉从兵器架上拎起两条白麻布,左手擦着鬓边的汗,右手替李昀擦掉脖颈淌下的汗水。
“我裴家拳谱心法不传给外人。”裴醉笑着挑眉,“不过,你李元晦怎么能算外人?”
李昀猛地扯过裴醉手里的麻布,囫囵擦了一把脸。
李昀觉得自己怕不是被五年江湖风沙吹成了木柴,裴忘归稍微点火,他就能燎得火光窜天。
“你伤好些了吗?可以走了吗?”声音急匆匆的,仿佛被什么在后面追着。
“可以。”裴醉虚虚按了一下腹部的伤口,“皮肉伤,没动骨,便没什么大碍。”
李昀抿着唇。
“可你...”
“为兄好歹是武将,身体再虚弱,不至于一炮便再也站不起来了。”裴醉揉了一把李昀的额发,在那人变脸之前,甩着白麻布笑着回了营帐换衣服。
李昀把额边散落下来的两绺碎发拢了起来,无可奈何地缓步也回了主营帐。
他是读书人。
任凭风雨摧林,心中青山不动。
李昀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却抬眼看见裴忘归正不加遮掩的解衣脱衫,用湿巾帕擦着脖颈和上身,见他进来,转头,朝他微笑,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微上扬,眸中光华灿烂而英气纵横。
李昀左手猛地攥着帐帘,慌张地扔到了自己面前。
青山不动?
地动山摇,山崩地裂,颤得一塌糊涂,心里那高墙尽成瓦砾废墟。
谈征果然如约而至。
主军营帐分为内外两间,内间较小,约两丈见方,内置一张黄木胡床与一张方桌,还有龙门架与灯烛屏风。
外间与内间用布帘相隔,外间较大,内放圈椅与案桌,汇同水路舆图、陆路舆图与沙盘,应有尽有。只是都垒在角落里,积了厚厚的灰。
裴醉李昀与谈征陈琛四人相对而坐,面前是早已经摊开的望台陆路图。
“带来了?”裴醉朝谈征问道。
“是,广政册在这里。”谈征差人送进来厚厚一本书册,外皮泛黄,纸页微损,陈年旧墨的香气淡淡散逸了出来。
广政册,上面记载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按照徭役而划分的役种,而其中一项,便是军户。
“望台军户正军现在只余两万,其中四成为军官,千户到伍长;剩下六成,又有五分为老弱病卒。”谈征声音不愉,“此事,是我管辖不善。”
“难得,谈知府没推给已死的关指挥使。”裴醉高看了他一眼。
谈征淡笑。
“这每年兵部、户部给望台拨下来的都是十万足饷。”裴醉话音一转,冷冷道,“那么,谈知府,这吃空饷一事,与你是否有关?”
谈征面色不变:“若殿下真的疑心下官与此事有关,今日便不会与我在此相谈了。”
裴醉与李昀含笑对视了一眼。
陈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所以,申行不止与清林往来,捞漕运油水,还吞吃了军饷?”裴醉嗤笑一声,“真是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胃口!”
谈征低低道:“但申总督将漕运事打理得确实不错。”
“是。”李昀温声道,“否则,老王爷也不会坐稳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他虽无名义上的兵权,却同时握着江南八府与承启北疆的转运命脉,若无手段,确实难以周旋。”
“那我还真该感谢昨晚他放过你我一马。”裴醉眸色蓦然转冷,“他知道我很难随意动他,于是便将盖家卖给了你,也算是给了你一个人情。”
“殿下再忍耐几年。”谈征压低声音,“现在北疆铁骑临城,甘信水匪猖獗,无一不需要钱粮。待外患渐平,殿下便可以着手向着内里的毒瘤开刀了。”
“我知道。”裴醉眸光平静到冷冽,“已经忍了许多年了,不在乎再多几年。”
李昀转头看向陈琛:“陈指挥使,甘信水师情况如何?听闻你上月才从甘信平调至望台。”
陈琛干笑一声:“那什么,殿下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大家都说,我,我那个,是名义上的平调,其实是被贬了。”
“所以,贾厄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裴醉挑眉。
“殿下,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陈琛抓着脑袋上的头发,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得罪贾总兵的。”
“嗯,我相信。”
陈琛委屈地看向裴醉,却听见他的将军笑着道:“陈指挥使,最善于无声处开罪他人。”
陈琛眼神发木。
将军说得都对。
“甘信水师八万人,虽然人也不太够,但倒还是勉强能应付水匪时不时的骚扰。”陈琛接着说道,“火船两千余艘,都是宣参将在总领的,贾总兵一般不管。”
李昀垂了眼。
又是一个空在其位却不治事的将帅。
“这次出来时间不够,甘信只能下次再去。”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水路图,指尖一路从望台东侧水路滑到甘信,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看着陈琛,沉声道,“望台之所以驻军十万,便是考虑到水匪登陆和漕运中转两件事。目前虽然水匪只看准了甘信门户,可若有一日,他们真的打算绕过甘信,取道梧南,然后拿下望台,直接切断了运往承启的所有漕运,那又该当如何?”
陈琛听得冷汗涔涔。
“殿下...末将,末将会好好练兵,也会把那些混账逃兵都查清楚。”
“怎么查?”裴醉按着额角,皱着眉,“北疆的人都能跑到望台,你告诉我,你是打算千里寻兵,还是万里追卒?望台当地百姓那么多,非要去那天涯海角?”
陈琛身体一僵。
李昀却笑着道:“陈指挥使,裴王的意思是,练兵为当前要务,可与募兵同时进行。”
“募兵?”谈征皱了皱眉,“殿下的意思是,不限于军户子弟,如瓦匠、木匠等人,亦可入兵籍?”
“是。”李昀抬眼看裴醉,轻声问道,“裴王是否也是此意?”
裴醉含笑点头。
谈征沉默半晌。
“可有什么不妥?”
谈征看着裴醉,摇摇头:“殿下,早就没人想要入兵籍了。”
“我知道。”裴醉笑意微沉,“现在哪还有人愿意守着世袭军户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