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忍了笑意,轻声道:“我的资质,确实是远不及太子皇兄,先生与我对弈,恐不能尽兴。”
周明达手顿了顿,落子便迟缓了不少。
李昀用余光看见周明达复杂的神色,心中微叹。
“是我失言了。”
周明达收回了手,将白子丢回了棋篓,双手拢袖,起身,朝着李昀行了大礼。
“草民早已不是东宫詹事,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李昀起身,扶着周明达交叠的双手,却只察觉到了老夫子指尖的凉意。
李昀指尖并齐,朝他也行了一礼:“昀承了周先生的情,也欠了先生的债,如何担得起先生的大礼?”
李昀被下令贬为庶民守陵之日,东宫詹事周明达手捧一份血书,上面书尽清林党罪状二十条,一路跪行叩首到登闻鼓前,膝盖鲜血流着,染红了长街。
他站在登闻鼓后的长阶上,为了梁王与太子,声嘶力竭地念着罪状,字字泣血。
后来,没逃过被下狱的结局。
在牢中,膝盖溃烂,虫蚁噬咬,足足两年,无人问津。
李昀从长岭皇陵恢复亲王身份之时,曾托申高阳从刑部大牢中设法救出周明达,可刑部传来的消息却是他早已死在狱中,尸骨卷了席埋在了乱葬岗之上。
“那都是旧事,草民已经释怀了,希望殿下亦能放过自己,不再拘泥于那些恩情仇恨,殿下尚年少,诗酒得趁年华啊。”
李昀摇了摇头,郑重道:“滴水恩涌泉报,何况,先生为了此事,已经绝了仕途,昀这辈子,都亏欠于先生。”
“殿下言重了。”周明达终于抬了头,长眉毛似乎将寒霜都抖落了下去,又揣袖坐回了桌前,惫懒一笑,“老夫没用,救不了先太子,也救不了殿下,这东宫詹事也是个摆设,做与不做,无甚区别。这长街跪行,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自我感动罢了,根本于殿下毫无益处,殿下实在不必挂心。”
李昀摇了摇头。
“时人避我如洪水猛兽,先生不弃不避,我铭感五内。”
周明达揣袖缩头笑了笑,跟个过冬的鹌鹑似的。
“感激就不必了。老夫这辈子轰轰烈烈过了,余生只想平淡点,诗酒琴棋,潦草度日。可谁知道,被臭小子以救命恩情相要挟,硬是拘我在王府里,让我替他当牛做马。”
李昀寒鸦般乌黑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了那波澜不惊的眼色之下。
忘归救了先生,又替他奉养了先生。
那人一肩担着两人的债,却从来不解释一句。
李昀听着红泥火炉的噼啪声,身上的风寒似乎更重了些,额角开始拧着劲儿的疼。
人情练达即文章,周夫子学贯古今,一口茶的功夫,就把年轻人这些幽深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早已不在意这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反倒是津津有味地咂了咂这相思的酸臭味。
这两个孩子,一个惊世骇俗地大逆不道,一个不动声色地守礼知节。
迟早打得鸡飞狗跳。
这日子,以后有盼头喽。
周老夫子懒散的眉毛都笑颠了。
“先生笑什么?”李昀秀气的眉峰微松。
“这臭小子,真够幸运的。”周明达像是市井街头算卦的老神棍,挠了挠胡茬,摇头晃脑道,“可要说他幸运,又确实是不幸极了。这臭小子,老夫真想避得远远的。”
李昀闻言,抿了抿唇,刚要劝,却看见那嘴硬心软的周夫子惫懒笑意下的一抹爱重与担忧。
他从红泥火炉上拿起那茶壶,拢袖斯文地亲手替周明达斟了一盏茶,随着淅沥水声,声音含笑:“兄长虽不尊常理,不守旧道,可一片丹心照明堂,傲骨铮铮无所改,想必,先生甚是喜爱。”
周明达刚刚找回来的矜贵文人气差点崩了。
他强忍着一口茶喷出来,表情僵硬地努力笑了一下。
喜爱?!
喜爱个驴!!
两人正说着,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杨御史派人来请殿下。吏部考功司下考功令史抱病不得出,无法协理吏治考核文书清查一事。”
李昀温和的笑意微敛,那含着笑的眼眸一瞬便凝重了三分,由温润转而疏离威严。
“考功令史十五人,全部抱病?”
“...是。”
李昀转而看向周明达,双手并齐,欠身一礼:“今日有事在身,不便多留,待改日与先生继续这未完棋局。”
周明达低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既是抱病,自然要请御医诊治。”李昀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有病治病,无病...”
周明达与他了然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殿下慢走。”
李昀转身出门,狂风将他肩上的狐裘吹得瑟瑟。
周明达拢袖上了榻。
这事情一旦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夫子正舒服地围着火炉小口喝茶,拢袖缩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殿下是不是还不知道臭小子醒了?
国子监祭酒钟山正撅着屁股,亲自给琉璃牌坊上下擦拭着灰尘。
这琉璃牌坊就是国子监的门面,先帝亲笔御题,贵重难言。
“钟祭酒!”
钟山一听到这熟悉的喊声,甩了帕子,老腿健步如飞,往溪亭郁郁葱葱的松柏里面一藏,顶了满头的松针,又痒又疼,憋得老脸一红,硬是捏着鼻子没敢动弹。
黄学正抱着书册翩然路过,看见了熟悉的满头绿松叶的自家祭酒大人,习以为常地掀了笑眼,拢袖迎了上去。
“高侍郎,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高功扯着脖子,左右寻着钟山,却只看见了温文儒雅的黄学正,便知道那老滑头又不知道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钟祭酒...今日休沐?”
黄学正笑道:“祭酒身在凡俗笼,心向自由尘,实在是日日皆休沐。”
钟山红着老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小学正是在骂本官不干正事儿?!
高功有一肚子的话要找钟山谈,可这话不能为外人道,他脸色急得发青,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怂恿国子监学生静坐的钟山,现在却躲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尽管他眼下依附着王安和,但他总觉得心内不安;即使崔家盖家已经日薄西山,他手中的田地权势前所未有的高涨,可站在这高峰顶端,他反而夜不能寐,总觉得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
摄政王没死成,甚至没被下狱,只不疼不痒地关在府里,连手中的兵权都没有被夺走,这算哪门子幽禁?!
还有,另一头,梁王急着向吏部案卷下手,竟然趁着摄政王大权旁落时,拉拢到了杨文睿那个老古板站在他那边,简直是多了一个不要命的出头棒槌。
高功想起钟山数银票时的眉开眼笑,还有那站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敷衍了事,实在是不觉得他有狗屁上进心,愿意掺和到两王争权,甚至是皇权易位一事里。
念及此,他铁青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捏着封口,郑重地递给了钟山:“请祭酒亲启,有急事。”
黄学正笑着颔首,恭敬地接过了那信封。
“大人!!”
高功身旁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极低地在高功身侧耳语。
本是脸色铁青的高功,蓦地脸色黑成了墨。
这梁王,竟把十五考功令史尽数抬到了部里,专门请了院判挨个诊治,甚至自掏腰包贴补了茶水钱和药费。
这带着礼数的蛮不讲理,实在是让人无法明着骂,只能暗着恨。
高功拢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
钟山小心翼翼地探了半个头,见高功真的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拨弄着脑袋上的松针,下了一场绿毛雨。
他用二指展开那薄薄一张熟宣,捻须道:“果然。”
黄学正没多问,大概也能猜到,是高功希望钟山继续将国子监贡生将捐学令愤怒余韵再扬一把火,加上摄政王不尊太后,大逆不道,又滥杀朝廷官员,无视法纪。这三座大山若能死死地扣在摄政王的背上,他便再也翻不了身。
他微微抬眼,看见钟山只将信揣进了袖口中,没当回事。
“大人为何躲着高侍郎?”
“你还小。这朝堂上啊,该打瞌睡,绝不能清醒;该偷懒,绝不能用功;能浑水摸鱼,绝不拨乱反正。”钟山揣袖慈祥地呵呵笑了,“此乃,为官之道。”
“捐学一令,大人从未出言反驳;可众学子静坐弹劾摄政王大罪,大人亦不反对。大人,究竟是摄政王一派,还是清林一党?”
钟山吃饱餍足的笑眼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似乎很是惊讶,这黄学正竟会将这话这般露骨地问了出来。
可,情理之中。
没出过国子监的小学正,还保存着耿直赤子心,这很好。
文人学士,便当如此。
“那黄学正,你又站在哪边?”钟山揣袖打了个喷嚏,揉了红鼻子。
黄学正犹豫了片刻,从袖口中取出一张夹竹纹宣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方正,落笔不促。
“哦,梁王殿下啊。”钟山呵呵笑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捐学令。”黄学正抿了抿唇角,见钟山仍是一副慈祥的笑容,才继续说道,“彼时,我与同窗皆反对捐学一令,可,有一日在街上偶遇梁王殿下,与殿下对谈半日,竟...竟有些赞同梁王殿下所言。”
“嗯?梁王殿下说什么了?”钟山有点好奇。
黄学正神色憧憬,似是想起那日李昀被夕阳余烬映得极为耀眼的颀长身影,他心中也有一团火,静静地自心底烧了起来。
“捐学一令虽有弊端,可此乃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不可固守陈腐旧例,否则,大庆便如空心腐木,终有一日,在一片盛世和乐中轰然崩塌。”
时隔数日,再念起李昀那如玉石坠地有声的言语,仍是觉得心神激荡。
“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则为道。”黄学正怔怔地重复着,声音越发清亮,“道者,不拘泥世俗,不受限礼法。裴王有忧国之心,行事不问生前身后名,岂敢不谓君子也?”
钟山笑着捻须。
“黄学正,也这么认为?”
黄学正摇了摇头,却笑得释然:“摄政王此令,功在当下,却无法利于春秋。即便如此,王爷此举,也并非谋私,而我等静坐,才是自私。听闻梁王殿下一席话,下官实在是愧疚到没脸见人了。”
钟山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背着手,接着擦那琉璃牌坊。
黄学正没等到钟祭酒的劝阻或称赞,有些懵。
他试探地上前半步,弯腰行了半礼:“大人,可有什么话对学生说?”
“啊?”钟山眨了眨眼,“你想得很明白,还要我说什么?”
黄学正也对他眨了眨眼:“大人,不规劝下官?”
钟山哈了口气,仔仔细细地擦着琉璃牌坊的白玉柱墩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国子监里,读的是书,修的是心。心之所向,怎么会有对错是非?既无对错,何必规劝?”
“可...”
“你不是问我,为何不阻止士子静坐,也不阻止摄政王伤静坐士子吗?”钟山老眼昏花地指了指那道高高的集贤门,“门内书海,无对错,我不必管;门外宦海,有是非,我管不了。”
黄学正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半步。
一贯不理世事,每日如昏昏欲睡的老山羊一般的钟祭酒,竟然说出了这般通透的话。
钟山攥着手里的小抹布,一步步朝着黄学正走了过去,然后,把他手里那张夹竹纹宣纸夺了过来,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不过,梁王殿下的字,颇有魏晋风骨,实在是让人爱不释手。”钟山咽了口唾沫,“你把这纸给我,你也免得卷入这外面风风雨雨里,好好教授士子,醉心书海。”
黄学正来不及夺下,钟祭酒老先生已经跑没影了。
他对着这遍地的落叶冷风,忽然神志回笼。
大人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是为了这一张梁王亲笔帖吧?!
李昀端坐在吏部清吏司的案卷库里,一杯热茶接着一杯热茶的喝,手中的案卷不曾停过,可眼睛却是越来越红。
杨文睿偶尔抬头,看见李昀难受地揉着额角,吓了一跳。
“殿下,身体不舒服?”
“...嗯?”李昀反应有些慢,半晌,才答道,“风寒罢了,没事。”
杨文睿唤了小厮,让他去请在大堂候着的御医。
李昀没来得及阻止,右手撑着案桌,咳得头昏脑涨,险些有些坐不稳。
“殿下!”
杨文睿一惊,两步便走到他身边,扶着李昀单薄削瘦的肩膀,焦急道:“殿下还是回去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
“没事。”李昀扶着沉重的额头,那清澈的眸子里已经沁满了水色。
他答应忘归的。
要替他担起这半边大庆江山。
杨文睿还待再劝,可小厮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连行礼时,双手都并不拢:“大人,都察院...案卷库...走水了!!”
杨文睿蹭地一下站直,抖着手,声音也发颤:“再说一遍?!”
李昀眼前一阵阵地重影,他攥着杨文睿的手臂,嘶哑道:“杨御史先不必惊慌,案卷没了,人还在。当务之急,能救多少案卷便救多少。”
“是。”杨文睿快步走了出去,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昀,“梁王殿下一个人在此...”
“无妨,杨御史去吧。”
李昀拧了眉,努力坐正了身体,握着毛笔的手腕因为无力而微微发颤。
他手腕上像绑了个极沉重的铁锁,笔锋不受控制地下沉。
李昀左手努力撑着书案边角,眼前的字迹已经开始如漩涡一般旋转。
不对劲。
李昀使劲咬了下唇。
这并非风寒,倒像是...
李昀手中的毛笔慢慢地掉了下去,滚落在地,墨迹零零散散地拖了尾,他纤瘦的腰微弯,伏在桌面上,苍白的眉眼缓缓落下,寒鸦般的睫毛微颤。
...是迷药。
木板围成的四方盒子狭窄逼仄,里面的空气粘稠闷热。
李昀手脚都被粗糙的木绳紧紧捆着,身上的厚重官服被汗水浸透,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秀气的眉梢紧紧蹙着。
他知道自己在发热,可醒不过来,只能放任自己在噩梦的浪潮之巅随波逐流。
一时,梦见昔年母妃死前那无尽的黑夜与暗红的血水;一时,梦见自己躺在东宫的血流成河与横尸遍野中无法挣脱;一时,梦见那支寒光铁箭狠狠地钉在裴醉的胸口,令人窒息的血红,满目是红。
那片血海慢慢地漫过了他的锁骨。
冰凉滑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李昀喘不过气来。
他想挣扎,却全身无力,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元晦。”
仿佛,从渺远的地方,裴醉那含笑的声音轻轻传到了李昀的耳畔。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握住那无尽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
“醒醒。”
那个声音低沉如钟鸣,却又温和如三月春风。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冷汗淋漓地大口喘着气。
目之所及,尽是腐朽的木板,在一片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回荡着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
耳边似乎有着隐隐约约的车马喧嚣,马蹄铁扣击青石板地面的闷响隔着木板传来,还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如同,奔丧一般的铜铃。
这是木棺。
李昀抿着唇,努力镇定了下来。
吏部有人里应外合。
或许,真的是他太急了。
让那些人光天化日之下铤而走险,竟敢在吏部这般大庭广众下对自己下手。
李昀的汗已经浸透了官服内衬,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木箱里的空气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李昀呼吸渐渐地不畅,那苍白的唇瓣已经开始有些发青。
他费力地扬起头,努力地寻着黑暗里可能的缝隙。
他艰难地举起双手,用指尖轻扣着木板壁,试图找到木板的薄弱点。
可他身上的迷药还未失去效力,他连手指尖都是瘫软无力的。
他指尖划上了坚硬潮湿的腐木,手腕沉重地掉了下来。
可李昀并未放弃,他咬着舌尖,咬了满嘴的血腥味道,终于从一片混沌中偷得一丝清明。
“呼...呼...”
李昀努力地喘息着,那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汗水沁满雪白的脖颈。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拼尽全力,将捆得僵硬的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个方向,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新鲜的凉空气。
李昀重重咬着下唇,被捆得牢牢的双手猛地用力抵在那腐朽木板上,几乎将残余的所有力气都迸发了出来,‘轰隆’一下,将木板缝隙推得错位,开了一丝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