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呼吸极轻,在温良的月色下,眉目安然。
李昀心慌得厉害。
他慢慢地伸手,去触碰裴醉的侧脸。
蓦地,李昀眼泪盈满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原来,这世间的温度,令人如此眷恋。
杨文睿盯着堂下梗着脖子,不愿配合审讯的曹化,眉心狠狠跳了跳。
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互相补充,两院共称‘科道’,共同言谏,不分上下。但六科给事中的官位远远低于都察院众人,敢以八品之职弹劾当朝权臣。
作为都察院首的左都御史杨文睿,早就看不惯六科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家子气,尤其是知道了曹化与宋之远之间的腌臜事,更是气得跳脚,认为这等小人脏了言官一汪清潭。
“杨大人,这封密函是假的。下官都说了三次,从不知此事,乃是杜卓陷害于我。”
曹化被拘在都察院这么多日,早就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司会审,看见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脸,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亲娘,哭着喊冤枉。
这是都察院的场子,杨文睿自是不会让曹化有任何机会狡辩。
杨文睿手中醒木一敲,哼了一声:“密函真假,本官自有分辨。至于杜都给事中,你二人同僚近八年,为何突然便要陷害你?”
曹化自是半点不谈与宋之远那点事,揪着密函的真假,咬死自己乃是冤枉的。
杨文睿又审了半日,硬是没撬开曹化那张嘴。
午后,又提审了宋之远,而那老油条一贯与杨文睿打惯了交道,对杨御史的话术早就了若指掌,回答地滴水不漏。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并不想蹚浑水,毕竟现在承启乱成了一锅粥,只有杨文睿那个老古板还在坚持着审理什么甘信兵败,同僚互坑,真是没脑子。
摄政王已经被幽禁,他曾经下的令,就是口空废纸,烫手山芋,别人想甩还来不及,他怎么拼了老命的往里冲。
这样的老古板究竟是怎么成为三朝元老,骂了三朝皇帝还没有被人搞下去的?
李昀清冷安静地坐在一旁,从头至尾,不置一词,只淡漠地看着曹化和宋之远那毫不在意司法公理的不屑神色,以拳抵唇,低咳了一声。
“殿下,看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杨文睿在退堂后拱手朝李昀施了一礼,有些懊恼和歉疚,“是下官无能。”
“曹都给事中身陷囹圄,却仍是不慌不乱,咬定是栽赃陷害,事已至此,期望他自己招供,已经不太可能了。而这密函究竟是否伪造,是谁伪造,为何伪造,也难以考究。”李昀微微一笑,“而宋尚书更是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无辜受害的凛然正气,恐怕是将手中的把柄都清扫干净了,笃定杨御史不会抓住他的错处。”
“正是如此。”
杨文睿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当夜便派人去搜查了宋之远的府邸,可哪有什么暗账明贿,往来信函?全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了。
可,杨文睿道因此笃定了宋之远确实有问题,这般做贼心虚,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杨文睿暗自蹙了蹙眉。
这事来得蹊跷,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搅这浑水一般。
怎么那般巧,便将曹化包庇宋之远,宋之远包庇贾厄,贾厄兵败火船炸裂,这三件大事连了起来?
李昀略微一沉吟,温文道:“本王有些想法,想说与杨大人一听。”
杨文睿只闻梁王在诗词学问上剔透清灵,不知他在政事上能有几分建树。
不过,出于对李家血脉的天生尊崇,他还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本王游历时,曾听到府吏将三年一度的吏治考评,戏称为走过场。”
杨文睿怔了怔。
“‘古人所以颂圣贤者,今以之颂凡夫也’。我等居高位,却食禄无所为,甚至在百姓口中,已经沦为了凡夫庸人。本王心中愧疚难当,日夜忧思,不知该如何才能肃清我大庆官场不作为的现状。”李昀手中折扇微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此案,来得正是时候。”
“我大庆百年引以为豪的监察制度竟被铜臭侵蚀,乃是曹都给事中一案背后的关窍。”
都察院与六科同属监察,李昀这淡淡一提,杨文睿有些脸热,低咳了一声,垂头应‘是’。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杨御史不必多心。”李昀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接着温声道,“而文臣守关武将互通有无,暗通款曲,贪污受贿,便是宋尚书一案背后的关键。”
“这两件大案,不仅事关宋尚书、曹都给事中和贾总兵三人,更是牵扯到了兵部、六科,以及守关武将,这一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都察院,实在是让杨御史难做了。”
李昀条理分明地由皮剖骨,闻风识雨,让杨文睿逐渐放下心来,终于肯将心中的苦闷全盘倾倒而出。
“殿下说得极是。并非下官不尽心,而是牵扯太广。法亦难责众,烧不尽贪腐,春风吹又生。下官,总不能将大庆所有朝臣都弹劾入狱,否则,这国之不国,如何可行?”杨文睿苦笑着,“下官时常在想,这法之一字,终究还是掌握在人手里。若是律法严苛,百姓终日惶惶;可律法松懈,官员贪腐难灭。执法者如同手持利剑,若剑锋指向罪犯,便是捍法卫道;若藏剑锋于内,便是闭目敛财,袖手罪恶。可,执法者亦是人,总是免不了贪欲,我等,真的能将这贪腐一事尽数剿灭吗?”
李昀慢慢起身,手握折扇,颀长的纤瘦身影站在都察院堂上,声音清朗澄澈,宛如一股清流拨开浑水的泥泞。
“杨御史此言,昀亦赞同。”
“人欲难灭,但活一天,大庆长存一日,人对于财富与权势的渴求便不可断绝。史为世鉴,就算再严苛的律法,也难阻挡那些铁了心图财求官之人登天的道路。”
“可,我等入朝为官,便要摒弃人欲,恪守为官之道。顶戴乌纱,便是栋梁,大庆屋脊不正,如何撑起飘摇河山?”
“难道因为这条路难走,因为欲壑难填,你我便要放弃这条路,任贪欲夺取这朝堂最后一丝清明,将这本就浑浊的水尽数染黑?”
李昀颀长的单薄肩背挺得很直,昂首,坚毅执着的眼瞳隐隐有火燃起。
“治国以法,立法以严,执法者慎,守法者安。”
“为官者不慎,民有冤不得申;为官者不清,民惶惶四海难靖。”
“大庆苦贪官久矣,百姓之苦,久矣。”李昀声音微微发颤,“本王不知,这身着官袍的大庆朝臣,是如何坦然站在这血肉白骨铺就的黄金殿堂之上,还要对百姓吮血吸骨,恨不得连骨头渣子都敲碎了,尽数吞到他们的金银聚宝盆里。”
李昀垂眼看着督察院那青砖地面,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折扇。
“自御道入奉天殿,共两千五百二十八步。明明脚踏白玉青阶,可本王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百姓的血泪尸首之上,步步锥心,步步惊心。”
杨文睿心头一震,眼角竟有些滚烫。
“梁王殿下!”
太久了。
大庆朝堂上太久没有听过这些话了。
“今日,杨御史不妨将这贪腐之事悬于公堂明镜之上,摆在青天昭日之下,不再关门藏着铜钱腐臭之气,要拖,要闹,要鸣锣一震天下知,要将公堂朱门四敞大开,借天下人之势,引一场东风,且看谁强谁弱,清浊相对,要战,便战!”
李昀袖口一抖,声如坠地玉石,清脆作响。
杨文睿心中疯狂地跳动着。
或许,这便是他等了十余年的时机。
“下官斗胆一问。”杨文睿声音微颤,“殿下,凭何倚仗?”
李昀眼眸微动:“本王,乃是李家血脉,身后有首辅相扶。可,这些皆不是本王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杨文睿喉结滑了滑,眸中逐渐亮了起来:“下官,洗耳恭听。”
李昀微微昂首,白玉似的下颌与脖颈绷着一个优雅却执拗的曲线,他慢慢开口,字字缓缓,却重重砸在地面上。
“本王,倚仗为官立身的‘责任’二字,倚仗为生民请命的‘公理’二字!”
李昀心中的怒火烧得他双眸发亮。
蛰伏多年,早就把一块璞玉灼烧得剔透圆润,可,就算烈火烹烤多年,亦不改初心。
“五年前,本王做不到,可如今,本王定能做到!”李昀掌心微微发颤,“本王知道杨御史担心什么。本王今日既接下此案,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清林不除,官场不清,本王绝不罢休!一命罢了,何足挂齿,李氏的血,本就是要洒在大庆的河山上!”
杨文睿心头大震。
原来,首辅王安和手里最大的一张牌,并非礼部,并非六科,并非在朝言中,而是梁王李昀。
这小王爷,聪颖不圆滑,剔透不冷漠,面如竹间清溪,心有烈焰滔天。
王安和放任梁王游历山河三年,原来是为了将他磨得锐不可挡,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温和低调的四皇子了。
文人在朝,谁不愿轰轰烈烈地死节捍道?
杨文睿步履缓慢地走向李昀,双手拢袖,腰弯得极低,行了十分郑重的大礼。
文人屈膝,非为恭敬;弯腰垂首,方为心折。
“下官,谨遵王爷令。”
大庆颓废了太久,是该借一场东风,引野火燎原了。
直到夕阳斜照,李昀才孤身出了都察院的大门。
秋意浓,接天红霞映着萧索的枯枝,几只雀鸟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瑟缩,连叫声也微弱。
李昀咳嗽了两声,脚着青石阶,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马车方向走着。
李昀拢了拢肩上的银狐裘,双手冰凉,没来由地想念起那个温暖的怀抱来。
一个熟悉的小厮突兀地在他面前出现。
“王大学士有请梁王殿下一叙。”
李昀掀起眼帘,看见王安和的马车静静地候在阴暗的巷道中,车舆上落了几片叶子,显然是等了些时辰了。
他抬手理了袖口褶皱,提步而上。
“殿下来了。”王安和将面前方桌上的茶盏推了过去,“天冷了,殿下体寒,多喝点热的。”
李昀拢袖双手扶茶盏,垂目无声的啜了一口,俊秀清隽的脸庞被热气氤氲着,看不清他纤长睫毛下隐藏着的神色。
王安和却很满意。
“殿下今日,可有收获?”
李昀微微颔首:“是。”
“那便好。杨御史铁面无私,看不上摄政王的跋扈专权,却一定会为了殿下而赴汤蹈火。”王安和捻须而笑。
李昀指尖微微颤了一下,脸色白了两分:“此一行,我并非收拢人心。我只做该做的事罢了。”
王安和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昀身上的冷意,却不说破,只取了一只精美的鎏金手炉,递给了他:“殿下不该去望台,亦不该登上粮船,也不该冒死护粮。殿下从小身体就弱,此番更是伤了元气,以后恐怕疾病缠身,恐非福寿一途。”
李昀缓缓接过手炉,可掌心的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北疆无粮,边境难安,太傅是让我袖手旁观,坐等战败?”
王安和笑着摇摇头。
“我说过,万事有摄政王为先,他不会坐视赤凤营兵败,无论如何也会保住军粮,殿下实在不必以身犯险。”
“...兄长何辜。”李昀声音发颤。
“殿下懂得驭人之道,却被心软和善意蒙住了眼睛。”王安和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写画画,声音和缓,仿佛幼时在天一阁教导功课,“无论是坐山观虎斗,亦或是引东风压西风,这谋算一途,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全身而退。”
李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并未言语。
“清林三足鼎立,权势钱粮不可估计,若是动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下官不想让殿下插手,是因为下官以为,破局者,必死。”王安和淡然道,“而下官,只是择优者而选之。摄政王绝不可能善终,与其这样,不如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李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可他慢慢闭上了眼,将几乎要忍不住的愤怒与痛意都藏了回去。
“如此,还要多谢太傅疼我。”
王安和凝视着李昀苍白的脸色,最后给了他一击重锤。
“殿下,下官僭越。可,有些事,不该想,不该做。”生怕自己说得不清楚,王安和身体前倾,温和的话语带上了严厉,“殿下不该放任自己沉溺于世俗礼法皆不容的感情中,而忘了殿下肩上的责任。无论何时,殿下都该珍重自身,绝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身陷险境。”
李昀手指抠着掌心,单薄的身体簌簌发颤。
太傅,别说了。
别说了。
王安和从小看着李昀长大,如何看不懂李昀死死压着痛苦的表情。
他缓缓坐了回去,靠着马车,身上无形的压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下官今日话重了,还望殿下恕罪。”
李昀抿着唇,微微抬了眼,清隽的眉眼染上了秋日的萧索,眼瞳里藏着无尽的愁绪与痛苦。
“太傅,就算太子皇兄不在了,可当今陛下若得太傅全心辅佐,亦可为大庆带来全新气象。为何...太傅非要逼我?”
李昀不明白。
明明,从前储君是太子皇兄,如今大庆天子是小五,无论何时,他都是那个最不合时宜的人,为何,非要是他?
王安和眸光微微缓和了下来。
“殿下是最适合的。”
李昀闭上了眼。
他的脸色憔悴,而眉目如墨,此时苍白精致得如同一幅工笔画一般。
“我不这么认为。”
“下官知道,殿下对我多有不满。”
“学生不敢。”李昀喉咙里的血腥气翻涌着,他昂首喝了口凉茶,努力压了回去,“请太傅见谅,我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府。”
王安和皱了皱眉:“需要请御医过府诊脉吗?”
“不必了。”李昀抄起袖口,微微一礼,“也请老师珍重身体,天凉了,多加衣。”
王安和微叹。
“多谢殿下。”
李昀目送着王安和的马车渐行渐远,苍白的唇紧紧地抿着,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便再也撑不住,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
十二深得天地玄暗卫首领的真传,从马棚草堆里满头稻草杆地冲了出来,用背撑住李昀的身体。
“...多谢。”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散了不少,只余浓浓的疲惫。
“主子,回府吗?”十二问。
“忘归如何了?”
“...”十二没说话。
“烧还没退下去?”李昀抿了抿唇。
“...是。”
“这是第几日了?”
“第三日了。”十二声音落寞。
“送我去裴王府。”李昀抬手将身体撑了起来,“顺便让阿文把折子都送过来。”
寝殿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床,一张屏风,一方书案,一座书架,还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悬挂着那把破旧的雁翎刀。
李昀坐在那张书案后,左手边放着高高一摞奏章,他就着昏黄的烛光,悬腕提笔,方正秀气的笔迹跃然纸上。
他处理了两份公文,然后走到床边,替裴醉换下了搁在额头上的湿帕,又用手背探了探他脖颈的温度,眼神一黯。
还是这么热。
他取了一碗温水,沾湿了裴醉干裂的嘴唇。
“从明日起,我会与杨御史一起,清查往年吏治考核的案卷。你留给我的残局,这就要开始收拾了。”
虽然知道裴醉听不到,可李昀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小五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步统领加强了宫内的巡逻,有人日夜近身保护,想来应当无虞。”
李昀顿了顿,还是没有说王安和的事,转而说起了李临。
“那日,看见你中箭后,小五立刻下旨将你幽禁在府里,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此举极好。一则,可以平息午门静坐大臣的愤怒,二则,以你救驾有功为由,免了你的牢狱之灾,三则,封府也可以避免有人包藏祸心,趁乱下手。虽然他还不懂为何要这般做,可他这本能的举动,却也十分值得赞许。我认为,小五适合为君,只是缺乏教导。”
李昀声音轻缓,如三月拂面杨柳风。
裴醉微蹙的眉心似乎松开了些,也不知这耳边呢喃是否递到了他心里。
李昀话说得有些多,嗓子灼得发疼。
他扶着钝痛的额角,低咳了两声。
久病成医,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受了凉,得喝点药酒驱寒。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可连日的疲累让他眼前一黑,如翩跹的纸鸢天旋地转跌在了地上,连同手里的碗摔得粉碎。
十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一把扛起单薄虚弱的李昀,将他并排放在了床上,硬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