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本是焦急,可看见神火飞鸦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几乎是颤抖着,朝着申文先询问:“你可知,他私调了神火?”
申文先摇了摇头:“神火营这几日在城外试验新的火器,都是明指挥使带着的,今日不在营中。”
“乘撵呢?”
申文先身体一点点冷起来:“殿下,差他们去光华门,巡防。”
李昀一把攥住申文先的手臂,声音发颤:“皇城二十直卫,今夜可有调令?”
申文先几乎是颤抖着,抓了天威卫的千户。
“是。”那千户垂着眼,声音很沉,“奉殿下命令,调二十直卫,入宫,请太后易居长阳山。”
李昀瘦弱纤细的身子微微发颤,心里像是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冷得几乎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来抵抗这彻骨的寒意。
裴忘归,已经不顾一切了。
他疯了。
李临窝在李昀怀里,只觉得那怀抱越来越凉,颤抖越来越明显,甚至能听到梁皇兄死死压着颤抖的喘息。
“皇兄,你怎么了?!”
李昀这几日心里藏的事情太多,几日几乎都没睡过,神思绷得紧紧的,此刻,脑袋里那根弦忽得断了,他的头几乎是瞬间便剧痛了起来。
“唔...”
李昀捂着嘴,一股撕心裂肺的恶心感自腹中升腾而起,他踉跄栽下了马,身子猛地弯了下去,干呕着呛咳,眼圈通红。
李昀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近乎绝望地攥紧了马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昀头晕目眩地扶着马,在一片火海中,看着裴醉慢慢向自己走来。
那人背对着冲天火光,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极沉稳的步履。
裴醉慢慢走近,将手中的刀鞘重重砸在地上,玄色刀鞘没入泥土三分,那人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
“臣让陛下身陷险境,罪该万死。”
三军鸦雀无声,唯有那熊熊尸体在火焰中燃烧的焦响噼啪声。
李临压着话里的颤:“起来吧。”
裴醉攥着钢刀的手紧了紧,本想起身,可胸膛那撕裂般的痛楚好像要将他拆成两半,剧痛之下,他几乎是跪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那本就难看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他凝了口气,又尝试用力起身,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热流自肺腑涌上喉头,裴醉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他抿着唇,握着钢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以往只需要吃一粒蓬莱便能支撑,现在,一次要吃上三粒,这反噬的剧痛几乎不是常人能忍受了的。
“唔...”
蓦地,胸口像是被利刃重重刺穿一般,裴醉脊背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没能压住极轻的痛喘声,在裴醉身前最近的三个人都听见了。
李昀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到扭曲,可是,他没有上前去搀扶。
列阵将士如黑鸦一般,静静地等待着裴醉起身,为他们发号施令。
裴醉拼命地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咽了下去,凭着骨子里不要命的狠劲儿,硬是扶着刀撑起了身体。
他虽动作缓慢,可身形不歪,整个人站得犹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刺刀,眼神是被鲜血淬过的凛冽。
三军阵前,将不可倒。
而且,今夜还很长。
李临看着不解世事,可心思极为剔透,什么都懂。
他看着裴醉完全失了血色的脸,先忍不住了,带着小声的哭腔,朝着裴醉伸出了手:“裴皇兄。”
裴醉微微抬头,那乌黑鬓角的冷汗便顺着冷硬的下颌滚了下来。
“臣在。”
“朕...”
“臣在。”
裴醉仿佛知道李昀要说什么,那苍白而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李临眼圈完全红了。
从梁皇兄和那个将军的对话里,他好像知道,裴皇兄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是为了对付母后吗?
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吗?
裴醉扯了缰绳,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能稳稳地坐在马上。
心脏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打碎又拧紧,每跳一下,都让他痛得想要晕倒。
他硬撑着扶好缰绳,没放任自己狼狈地蜷缩起来。
他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赫然昂首,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宝刀,朗声说道。
“今日,陛下亲率千军营剿灭流民,陛下为国之心,青天可鉴。”裴醉声音很稳,如定军鼓一般,淡淡地响彻在这烈焰炙烧的草场上。
可,李昀却看到那人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已经用力到毫无血色,青筋已经爬满了手背,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已经压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今日,陛下亲临三军,为将士做表率;明日,我大庆男儿,护疆守土,为家国安康,不惜一切!”
裴醉握着李临年幼的小手,将那柄龙纹玄铁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广袤草场,夜幕暗沉,唯有玄铁长剑处那金色纹龙的双眼,映着熠熠火光,那光似要点燃这永寂暗夜,为大庆带来黑暗中那不息的光芒。
四下沉寂一片。
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钢刀。
“不惜一切!!”
那嘹亮的嘶吼声,仿佛追随着光芒的流星,划过了整个暗夜。
“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三军将士红着眼,雄浑的怒吼声,震碎了笼罩在承启上空的阴霾。
仿佛,那冲天吼声能够将夜幕捅出一个洞,让光明倾泻在这片烈焰草场之上。
裴醉抿白了唇,喉咙间的血腥气止不住地上涌,握着李临的手也开始剧烈地发颤。
心口的痛楚几乎要超过了他所能忍耐的范围,他眼前一片昏暗,几乎是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才没有从马上倒下去。
不能倒。
裴醉呼吸粗重而急促,心脏仿佛被刀捅了无数个来回,那冷汗几乎要将玄色直身长衣从里到外都浸透一遍。
又一阵剧烈的痛楚砸在他心上,裴醉唇边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喘,有一瞬间,他痛到几乎丧失了意识,紧握着长剑的手也将要无力地垂了下去。
忽得,他的手被人猛地攥紧。
冰凉的柔软,还有掌心的纹路,顺着裴醉的指尖,稍微安抚着他心上拧搅的剧痛。
裴醉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看见李昀坐在他身后,用力地将那柄剑举得更高。
在一片振奋人心的嘶吼声中,李昀的声音穿破了重重阻隔,温柔地落在他耳边。
“我在。”
裴醉用模糊的视线,望见了那双月光下清皎明亮的双瞳,那双视线,仿若能穿透一切迷障晦暗。他微微笑了笑,用沁满冷汗的手,拼尽全力攥紧了这片温柔。
三军回营,李临和李昀乘了一匹马,他们二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临缩在李昀身前,冷得身体有些发抖。
也或许,这发抖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彻骨的恐惧,或是疲惫。
“好想逃。”李临呆呆地望着三军将士,又低声喃喃,“可朕这辈子大概逃不掉了。”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一般,李临的声音带上了少年的沧桑。
“...逃不掉了。”李昀握着李临冰凉的小手,“一城衰亡殃及一府,一府覆灭国必危矣。国之不存,君何以生?”
“梁皇兄...”李临望着裴醉骑在马上的背影,呆呆问道,“朕会死吗?”
“不会。有无数人护着陛下,为你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忠君为国。陛下只要站在这里,站在他们身后,便是百姓的天,便是大庆的希望。”李昀声音清淡,却夹着微微的颤抖。
李临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马脖子旁边的玄铁宝剑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剑,裴皇兄以前从没拿出来过。
“为何裴皇兄,要给朕一把长剑?”
李昀道:“天子从来配剑,不配刀。”
李临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剑,乃礼之器,天子治国以仁,以礼,非以杀。刀虽锐利厚重,却凶猛嗜血,不适合天子临朝,却是军将良刃。”
“那谁来杀人呢?”
听得李临的问话,李昀喉头微微一酸:“刀者,以血开刃。陛下端坐明堂,手中执剑,不必沾血。”
李临眼神呆滞,借月光看着三军轻快而整齐的脚步,半晌,他迷茫地看着李昀:“梁皇兄,天子,到底是什么?”
“称陛下为天子乃昭彰威严,称陛下为君王,方知肩上责任。”
“君王吗。”
李临窝在李昀的怀里,轻声喃喃。
“让直言谏臣不必备棺进殿,让浴血将士有乡可归;让百姓朝暮有食四季有所,让四海清明天下阔达。”李昀轻声道,“可称千古明君。”
李临怔怔地看着那银灰色铠甲在月光下的明亮,又将视线重新落回了那把剑上。
他第一次,想要抛弃木头,而握紧一把兵刃。
裴醉调转马头,将李昀和李临送进了千军主营帐,并安排了申文先近身看守。
正要离开,李昀忽得挑帐出来,几乎是疾奔跑向裴醉,从身后将他削瘦的身体死死地抱住。
“忘归...”
裴醉怔住了。
李昀从没有这么喊过自己。
那清冷的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每个字几乎都在颤。
“吓到了?”裴醉转身,将李昀抱进了怀里,将他按在肩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像是安抚着受惊的猫咪,“别怕啊,小云片儿,没事。”
“我怕。”李昀双手死命地攥着裴醉的衣服后背,几乎要把那玄色直身拽开裂线一般用力,“忘归,我好怕。”
我怕,你就这样不回头地走了。
裴醉绷得很紧的脊背微微松了一下。
他将下颌搭在李昀的肩上,似乎全然放松了下来。
“刚刚不是挺勇敢的吗?”裴醉在他耳边笑,“用力地把为兄的手都抓出血了呢。”
李昀心中的惊悸仿佛展不平似的,裴醉越笑,他越害怕。
他心里疼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将那人直接带走治病,不让他再强撑着病体四处乱跑。
“别笑了。”李昀几乎是在他耳边怒吼,他太久没睡,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痛彻心扉的绞疼了。
“好。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为兄接你和小五回家,好不好?”
李昀心口一惊,刚要说话,侧颈却落了重重一个手刀,他颤抖着瞳孔望向裴醉含着浅笑的脸,眼前一黑,便落进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裴醉将他抱进营帐,转身想上马,可胸口那积压了太久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他痛得右手攥紧了心口的衣服,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按着心口那不停跳动的痛楚,一阵无法忍耐的剜心之痛砰然炸开,他重重地单膝跪在了地上,无力地侧身倒在了泥地上,痛得全身蜷缩,汗如雨下,脸色已经有些灰败了。
“殿下?!”
申文先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将他扶了起来,抬手一摸,那衣服竟然已经湿透了。
“...别声张。”过了片刻,裴醉终于熬过了最痛的反噬,整个人水淋淋的,有气无力地靠着战马,抖着手从腰间又拿出一粒药丸,含进了嘴里,“...扶我上马。”
“上马?!”
申文先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惨白惨白的脸色。
“崔家侵占皇庄,侵占土地,崔太后私调御马监兵马,证据确凿。而崔太后为了替崔家赎罪,‘自请’离宫修行,为国祈福。”裴醉声音微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本王,自然要亲自送她一程。”
寿安宫内,熏香烟雾缭绕。
崔太后安安稳稳地坐在殿内软塌上,用带着护甲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着发髻,神色安然。
听闻皇庄之事被人反将一军,也并不恼火。
“哀家以为,王爷与我崔家已经达成了共识,携手共抗外敌。”
“本王以为,太后早就存着垂帘听政的意图,欲除本王后快。”
“早闻裴总兵用兵如神,今日这漂亮反击,真是让哀家佩服。”
裴醉站在殿下,腰间的佩刀不解,昂首不跪,那一双凤眸淡淡地望着端坐高处的崔太后,那苍白的唇微微抬了一下。
“太后亦然,能未雨绸缪,步步设陷,引本王去皇庄,实在是心思缜密。”
两人坦坦荡荡地撕毁君子协定,将阴谋诡计摊在阳光下,别有一份诡异的和谐。
崔太后拨弄着护甲,看着宫人颤巍巍地端着一件吉服,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她面前。
“前几日,本王弄脏了太后焚香沐浴的吉服,心中愧疚难当。”裴醉将视线投向了那金色双面绣素锦,微微笑了一下,“太后看看,这件可还合心意?”
太后慢慢起身,不紧不慢地用指腹扶着那精美的刺绣,眼眸含笑:“若哀家说,不满意呢?”
裴醉眉峰一抬,手握在刀柄上,慢慢地抽出了寒光锐利的饮血宝刀,用凛冽的刀锋在衣服上虚虚比划了一下。
“本王不善女工,可,若为了太后,本王也不介意现在学一学。”
他说完,将刀锋搁在那凤首上,抬眼慵懒一笑:“太后,要本王亲自动手吗?”
崔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如何敢劳王爷大驾?”
她挥了挥手,将宫人都遣散了出去,坐在榻上,微微一笑。那张和善的脸,在烟雾缭绕的熏香中,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像是捕猎者面对半只脚踏入铁险境时,那嗜血而期待的笑容。
“看来太后心情不错。”
裴醉还刀入鞘,可脸色忽得一变。
那本已经被压下的疼痛忽得卷土重来,甚至愈发猛烈,像是在心口里倒了无数铁蒺藜,用尖锐的棱角使劲地绞着血肉。
这疼痛来得又急又凶,他甚至没有时间反应,眼前已经满是灰白的雪花,心肺处那汹涌澎湃的鲜血如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噗...咳咳...”
崔太后看着呕血不止的裴醉,眼神里的怜悯与玩味愈发浓厚。
裴醉被汗浸湿的乌黑鬓角不断地向下滴着冷汗,顺着削瘦的下颌便落在了地上。
那晦暗的血迹将苍白的唇染得暗红,更显得脸色惨白一片,整个人虚弱地发颤,因为剧痛而咬着牙,那脖颈的青筋便一根一根地绷了起来。最后,又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膝盖砸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闷响。
“呼...呼...”
裴醉不肯屈服于这剜心疼痛,他撑着意识,左手指尖抠着金砖,右手掌根极用力地抵着心口,背弓得宛若绷紧到快要断裂的弓弦。
崔太后见裴醉竟然还能强撑着不晕倒,有些讶异。
“王爷,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裴醉慢慢抬眼,苍白的唇微微张开一线。
“...所以,当年对温妃下手的,果真是你。”
崔太后抚摸着鬓角的手微微僵住,片刻,释然一笑:“那又如何?陈年旧案罢了,现在谁还会记得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可说完,崔太后仍是有些怅然。
她近来总是出神,总是想到当年的往事。
“当年的瘟疫,死了好多人。温妃的身体很差,疫病缠身,吃了蓬莱,才好了几日,身体便急转直下,没到三个月便走了。哀家也只是好心,谁知道,那神药竟然是毒。”崔太后转了个话头,温和关怀的话像是裹了蜜糖的砒霜,“王爷身体倒是硬朗,竟然能硬撑了三年。”
“太后这是没等到本王死,等不及了?”裴醉低咳了一声。
崔太后温柔地笑了一下。
“这两日,哀家总是梦见旧人。想一想,其实,温妃真的很无辜。她有什么罪呢?不过,是替别人养了一个好儿子罢了。”
“太后是宫斗翘楚。”裴醉声音虚弱,可话语中的冷嘲之意一点也不见少。
“裴王自身难保,竟然还想着梁王的事,这手足情深,实在令人动容。”
“手足。”裴醉咀嚼着这词,声音隐隐藏了笑,“当真情深。”
“梁王。”崔太后的红唇也碾过这个名字,声音柔柔弱弱的,可脸上有种要吃人的狰狞,“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梁王这么虚伪的孩子呢?表面与我儿不争不抢,退避隐世,可,最终,在这人吃人的世道,活下来的还是他。”
“手足。”她又轻轻叹了一声,将目光落在裴醉冷汗淋漓的俊朗眉眼上,“有你相护,他是怎么也死不了。你说,哀家该怎么办才好?”
“呵。”裴醉眼眸微微垂了垂,“想我死的人要从阳间排到地府,太后大可以不必这般心急。”
终于从裴醉口中试探出了一丝缝隙,她满意地笑了。
“裴王,哀家当年亲眼目睹了温妃走时的悲惨模样,知道那毒是多么的霸道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