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初脖颈青筋绷起,狠狠瞪着李昀。
那人身形单薄得像张纸,大风再狂一些,就能将他吹走。
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一点都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虽然和小主子的性格南辕北辙,可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倔强,简直无药可救。
扶宽看着自己左手空荡的袖管,眼神投向了那犹自揉着脑袋的舵手,朝着李昀笑道:“殿下,这人虽然只会抱怨,但是掌舵和经验还是不错的,草民要借他用用。”
舵手挠头的手一僵。
李昀清淡平缓的声音从一片火炮声中传来:“若此次成功脱险,我便赏你白银千两,并允你入望台的航船制造厂,你可愿意?”
舵手听见白银千两,眼睛已经直了,又听到自己可以入梦寐以求的航船制造厂,他直接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包裹脑袋的麻布,摔在地上。
生死关头,依旧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也就剩下年少那点无知的梦想了。
“活着!一定得活着!!”
向武一手搀着扶宽,一手拉着舵手,三人跌跌撞撞地向着船舵而去。
李昀和向文也相互搀扶,只是船摇晃地厉害,走一步退两步,有些狼狈地左支右绌,可依旧不曾停下向前的脚步。
玄初额头青筋都快跳出来了。
他输了。
玄初认命地大步上前,扛起李昀和向文,大步向着船舵瞭望台而去。
船舵瞭望台与船楼相对,高而开阔。
工头擦着汗,灰头土脸地沿着木阶梯从底层船舱跑到了舵手旁边。
“老伙计,干!”舵手兴奋地朝他大吼,鹰眼闪着光,差点把工头的眼睛闪瞎。
“你疯了?!”工头眼睛鼻子皱成一团,“船舷都被打成筛子了,老子都要急死了,你干个屁干!”
“赶紧,把红色的帆布挂上!再鸣锣打鼓放炮,调四艘船过来,其他的让他们赶紧跑!”
“红色?!”工头倒吸一口气,“老小子你真疯了?!”
“富贵险中求,老伙计,咱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拼个几回啊。”舵手其实怕得裤子都湿了,凉风一吹,凉飕飕的,可又像是打了鸡血,一边颤抖,一边狂笑,“你赶紧,把船舱里的粮和压船石扔掉一半,这样跑得快!”
“他娘的,跑得快,倒得也快!”工头啐了他一口,“我不干,你想死,自己死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舵手看了扶宽一眼,破釜沉舟地向左打满舵。
那船头的大鹏鸟便逆着落日,披斩水波,缓缓回了头,向着那十余艘客船慢慢前进。
工头见他真不管不顾的调头回去,急得满头大汗:“你停下!!”
可在场的几人,没有人理会工头这个唯一的正常人。
工头又怒又怕,最后颤巍巍地‘呸’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今天算是栽了,走了一个倒霉的摄政王,又来了一堆要命的劫匪,活不了了!”
说罢,便急吼吼地指挥着船工,爬上桅杆,将那从未挂起的红色帆布垂了下来。
红色帆旗,迎风猎猎。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为首的五艘粮船,开始扑通扑通地往江水里扔着粮食与压舱石块,惊起白浪阵阵。
轻装上阵的粮船,让船工摇橹也变得容易了些。
只是,他们听着令人心惊的火炮砸在船舷上,瑟瑟发抖,恨不得趴在船撸伸出去的小方形口旁边,顺着缝隙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景象。
不过,工头是不会给他们这般机会的。
他在船舱口高喊:“使劲划!使劲划了,才有机会逃命!”
一听得这是为了逃命,摇橹的船工脸憋得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众人从没有如此齐心协力过,努力得连掌纹都磨得碎裂了。
一无所知,才能一往无畏。
扶宽站在瞭望台,跟舵手反复商议。
“殿下,我们手里没有火炮,只能靠撞,还有靠拦。”扶宽咽了口水,“为了让后面的粮船走,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李昀缓了口气,忍着晕眩,攥着桅杆的手指都泛着青白,“你来安排。”
“摄政王真的会带兵来救咱们吧?”舵手眼带希冀地看向李昀,在冒险之前,想求一份安心。
李昀藏起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会来。”
舵手擦了把汗。
工头从船楼跑过来,沾了满头的香灰,一爪子抹到了他的脸上:“我给河神上了九炷香,咱们这次肯定死不了!”
“好嘞!”舵手顶着猫胡子,气沉丹田,双手大力扭着木舵,高声吼了一嗓子,“老伙计,你指挥,咱们撞!”
火炮声声如同惊雷坠旷野,‘砰’地在左右船舷炸开。
粮船本来吃水很深,可为了求灵活迅捷,生生丢了一半的载重,被打得左右摇晃,仿佛行驶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如萍。
“漏水没?!”舵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顺着扶宽指示的方向行驶。
“还没!”工头跑上跑下,气喘如牛,“幸好,当年为了应付司礼监那些没根的东西,造船厂那些人在外面加了一层铁板,说是张太监觉得这样好看。”
“那些阉人竟然还有点用!”舵手又哭又笑。
“没漏水就接着拦!”扶宽指着落单的两艘客船,“把他们撞了,后面的粮船就可以走了!”
玄初拽着李昀的手臂,见他半个身子都卡在木栏上,吐得脸色青白,不得不替他拍了拍背。
李昀脚步发飘,挣扎着又站回了扶宽的身边,强撑着与他一同商讨下一步。
“扶住了啊!!”
舵手失声高喊,船冒着冲天的炮光,朝着那两艘客船直直而去。
粮船本身便高大,客船见他们不畏火炮,也没傻到用小小的客船以卵击石,便顺着江流移开,正好露出空隙。
李昀立刻抬手,指着那缝隙,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堵在这儿!”扶宽吼道,“他娘的,挡住他们,让后面的船赶紧跑!!”
工头站在战鼓旁,双手交替,疯狂敲响战鼓,辅以鸣锣,那些粮船拼尽全力地缓慢追了上来。
这五艘粮船,像是巨大的保护伞,撑在江心,顶着弹雨炮火,掩护着那些救命的军粮顺水而行。
向文死死抓着李昀的手臂,跟个受惊的小兽一般,每次船被火炮击中,他都要红一次眼圈。
“殿下他真的会带人来救我们吗?”向文带着哭腔,极小声地自言自语。
李昀却听到了,手掌暗自攥紧了袖口。
裴忘归如何未卜先知这里的战火?
而且,这里不是北疆,他哪里来的兵,哪里来的船,哪里来的炮?
“船漏水了!!”
工头惊慌失措地冲了上来。
舵手身体一颤,见那些客船仍是不减密集的炮火,一开始攒下来的拼劲儿一下子都泄空了。
他抱着船舵,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直。
“跳...跳船吗?”他望了一眼遥遥的水面,摔下去,怕是直接半条命就没了。
“他们就等着你跳。”扶宽啐了一口,“现在这船高,他们打不准咱们,等咱们一跳下去,他们朝着水面一开炮,直接把人打成肉泥,都省得收尸。”
玄初暗自将木梯上通向甲板的唯一道路锁上,将那些摇橹的船工锁进了暗无天日的底层中。
“你...”
李昀看着玄初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出声道。
“主子的命令,保护梁王。”玄初冷冷道,“他们若冲上来,趁乱对你不利,就是我的失职。我要保护你到最后一刻,你死了,我才能死。”
“打开。”李昀沉声道。
“不可能。”玄初说道,“梁王,既然决定同归于尽,就别那么伪善。反正都活不了,在哪里死不一样?”
“什么?!怎么会死?!”舵手和工头扑向李昀,却被玄初一脚踹开。
他们失魂落魄地伏在疯狂摇晃和逐渐下坠的船板上,红着眼圈,绝望地望着李昀:“援兵呢?!”
李昀手死死攥着桅杆,忍不住心头的悲恸,别开眼,在漫天的奔雷火声中,极轻地说了一声:“抱歉。摄政王只是个人,他不是神。”
扶宽向远方眺望着逐渐没入血红残阳水平面的二十余艘粮船,心满意足地跌坐在桅杆旁边,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被摇晃的船板推向了木围栏,后背被撞出了青紫,他笑着回首看向望台的方向。
“爹,娘,姓陈的。老子真了不起,可没给你们丢人。”
这金玉其外的高大粮船,在火炮的侵蚀击打下,如同枝头萧瑟落叶,被风雨裹挟着,拼命摇晃,即将坠落。
船身的铁板木板早已经陷落下去,而船上也已经起了滔天的火光。
几人贴着木栏杆,被浓烟呛着,艰难地咳嗽着。滚滚烟火顺着鼻腔向下蔓延,扼着喉咙,窒息感愈发浓烈。
“你们不跳,老子跳!”工头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从高高的甲板上,直接跳了下去。
“别!”扶宽惊呼。
话音未落,工头已经如重石落水,溅起水花一片。
两个呼吸间,工头湿淋淋的脑袋从水面露了出来,朝着趴在木栏上的舵手远远地招了招手。
“快跳!”他拼命喊道。
舵手擦了把眼泪,也想跟着翻身跳下去,可下一刻,水面落了重重的火炮。
眼前火光一闪,砰然炸在水面上,惊起参天白浪,波纹扬起浪潮,船身也跟着巨颤。
“老伙计!!”舵手撕心裂肺地喊。
人如蜉蝣,转眼便无声无息地沉在滔滔江水中,永远沉眠。
“要死了...”向文抱紧了李昀的手臂,小鼻子通红,“公子,向文陪你一起死,公子不哭,公子不怕。”
“公子,我想吃肘子。”向武抱着李昀的另一只手臂,遗憾地咽了口水,“好饿。”
李昀紧紧地拧着眉,靠着桅杆,眼前天旋地转,在一片浓烟里,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处。
忽得,空中划过一片火流星,密密麻麻地杂乱交织着,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打散了漫天的黑色烟尘,招摇而霹雳作响地纷纷打向水面和那些黑布客船。
高高的堤坝后,竖立着一排老旧的木质投石机,以三角为底座,下有四轮,中间木臂高高扬起,尾端绑着重石,重石上裹着引火草,棉花与火药。
那些河道工人手忙脚乱地架着投石机,按照刚才接到的吩咐,像平时累运河道土那般,把那些沉重的石头放在长臂勺上,嘿咻嘿咻地,使了全身的力气,几人为一组,拉着绳子,昂首去看站在高处那锦衣大官。
裴醉站在堤坝旁的高台,望着那即将土崩瓦解的粮船,眸中映着滔天火光。
“打。”
声音低沉有力,短短一个字,亦如火炮坠地轰鸣。
河道工立刻把绳子背在身上,拼尽全力向前拉,长木臂被猛地扬起,木纹震颤,尾端的石头在空中高高抛出一条明亮的曲线,坠向那远处的黑棚客船。
那漫天火石头,如同夜空流星曳尾,长虹坠地。
舵手呆怔地看着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飞石流火,眼泪刷得一下流了下来。
“来了,来了。”
扶宽先是一喜,后又一惊。
“喂,这船要是再不动,怕是也会被打翻。”
话音未落,航旗便被远远抛来的石头打中,直接穿透了那厚厚一层硬布帆,火舌窜上木桅杆,将幡旗燃烧得火光窜天。
裴醉攥掌成拳,盯着那远处起火的粮船,目色比暗夜还要深沉。
“大,大人。”为首的河道工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不好操控,直接朝着裴醉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还打吗?”
河道工本来在堤坝那里喝酒架锅吃饭,稀里糊涂地就被拉来投石头。
听说这些都是当年守城留下来的旧家伙,后来有了火炮,把这些旧家伙淘汰了,才轮到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投运河道黏土。
可他们只会施工,从来没参与过作战,投这一轮,已经吓得他们无所适从了。
“向左移十五步,放上更重的石块,继续给我打。”裴醉声音比冰寒。
打向粮船的石块确实少了,可本就伤痕累累的船身开始崩塌。木板陷落,旁龙骨也烧得焦黑,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漫天火雨与重石攻击。
“向左再移五步,打。”
“退后,二十步,打。”
“摄政王跟殿下是不是有仇啊!!”舵手被打得抱头鼠窜,躲在桅杆后面,只觉得这船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是啊!!”向武怒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咱们殿下还在船上呢!!”
“闭嘴。”
生死关头,玄初也不肯让人诋毁小主子半分。
远处的客船却比他们毁灭地更快。
客船篷布开始起火,火舌窜天,而堆放火炮弹的地方开始砰然炸裂,船身立刻便炸飞,在江面上四散崩裂,火药此起彼伏震天响,客船木屑如暴雨四散飞落。
刚刚还打得粮船毫无还手之力的劫匪,已经与他们的船一同葬身在运河中,只剩最后三艘船仍在负隅顽抗。
他们将船划到那五艘粮船背后,避开那漫天石火,更加猛烈地朝着为首的粮船开火,疯狂一般想要将摇摇欲坠的粮船彻底打散。
“够了。”
裴醉低声喝住还要投石的工人。
占了奇袭的地利,仍是无法将他们尽数歼灭么。
裴醉攥掌成拳,手臂微微发颤。
扶宽右臂拼命勾住逐渐倾斜的桅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吼了一嗓子:“船要废了!”
李昀试图从一片火光和浓烟中,找到对面堤坝上那人的身影。
可,什么也看不清。
船开始解体。
李昀拼尽全力抱着那堪堪倾落的桅杆,死死咬着牙,挂在陡峭歪斜的甲板上。
玄初用铁剑刺进地面,一手拼命攥着剑柄,另一手扯着李昀的胳膊,手臂青筋暴起,衣衫起了火,火苗从衣角一直攀上他的手臂,半边身子被火裹着,灼热的剧痛也没能让他撒手。
“主子...有命令。”玄初手臂一直在抖,“梁王,绝不能死。”
李昀眼睛发热。
这世间人与人的羁绊,除了血脉亲情,还有斩不断的恩义。
这五年里,他体会到了许多不曾体验到的东西。
“多谢。”李昀从簌簌落下的木屑中微微抬头,郑重道。
忽得,远处响起震天鼓声,鸣锣声,火炮声,如春潮狂涌,奔雷疾驰。
“来了!!!来了!!!是火船,是兵啊!!!”舵手身体悬在半空,眼泪顺着脸颊淌成了两条小溪,滴滴答答地落下,嗓音嘶哑干涩。
来的船并不多,也就十艘普通河船,可对于绝境中的人来说,那便是救命稻草。
申文先站在船头,手中扬着战旗,朝着那三艘着了火的黑棚客船一指:“开火!”
船上的火炮老旧,显然是匆匆凑齐的,可仍聊胜于无。
那引线火星燃起,尖锐地响声震天,后坐力顶得船板一震,火炮盘旋着急速飞上了天空,朝着那客船打去。
客船轰然炸裂,船身四分五裂。
空气如滔天波浪猛然荡开,余波将那粮船拦腰斩断,所有人,都随着簌簌零落的木屑、桅杆、还有残骸,一同坠入运河中。
裴醉瞳孔一颤。
他握着刀鞘的手掌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殿下!”
远处一人身着草色窄袖对襟衣,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儿踏风而来,在裴醉面前猛地一勒缰绳,侧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天威卫申大人派末将来,说同辉驿站的千里马都不能用,他便将自己的坐骑送给了殿下。末将还替殿下准备了路上的简单行装与干粮。”
裴醉从高台一跃而落,站在那枣红色马儿面前,握着缰绳的手极用力,指节泛着白,双唇抿得锋利,眼眸垂着,神色晦暗幽深。
“殿下?”那武将迟疑抬头,明明催着要马的时候,说的是十万火急,可现在怎么又不走了,“殿下不启程吗?”
裴醉缓缓闭了眼。
脚踏马蹬,拉着缰绳的手臂一紧,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儿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已经等不及要千里奔驰,可偏偏马背上的人迟迟不给命令,缰绳死死勒着,不肯松。
裴醉端坐在马上,朝着承启的方向缓缓抬了眼,漆黑的夜幕落在他眼中,仿佛一滩永远化不开的墨。
他知道,他此时应该立刻马不停蹄地向着承启狂奔,而不是向着运河深处探寻一个生死未卜的王爷。
“...殿下?”
那武将看见摄政王攥着前襟,缓缓弯了腰,头贴着马脖颈的鬃毛,背影似乎在微微发抖。
“殿下,你没事吧?”
裴醉背对着兵卒和河工,无声地吐了一口血。
太疼了。
再次丢下生死未卜的李元晦,实在是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