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高阳散乱的视线还未聚拢,手臂便被猛地向后一拽,一个踉跄,便落入一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里。
“父亲。”
耳畔传来申文先略带沙哑的声音。
“子奉?”
申高阳怔怔地抬眼。
“文先。”
申行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一家三人,对峙而立,没有多余的叙旧,只有无尽的沉默,和耳畔穿林寒风声。
“你来做什么?!”申高阳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开,急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你...”
“城中已经戒严,有守城军士严格盘查入城人员。就算父亲奉了密旨,也要陛下亲自首肯,才能放人入城。除非...”申文先咬了咬下颌,以一个沉重的视线望去,“除非父亲想要带兵攻城。”
“...那你不在营里守着,来这里干什么?”申高阳声音微微发颤。
“来找你。”
“我做的安排,你怎么会知道?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申文先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那天,你把一杯茶都喝光了。再上品的茶,你也不会全部喝光。”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极为柔软的方帕绸巾,小心翼翼地替申高阳沾去他额角上黏着的土,难得露出了一抹粗糙的笑,“因为你曾说过,一杯茶,只有三口可饮。你嫌下层茶叶苦舌头,是糟粕。你连那么苦的茶都喝了,心里该是有多难受?”
申高阳眼泪一下子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申文先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再去看哭得梨花带雨的俊俏二弟,只能笨拙地将他藏在自己身后,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面对着脸色铁青的老父亲。
“你也是来拦阻我的?”
申行低沉的话语如阴雷滚滚,落在申文先耳畔,他并无一丝犹豫,直接朝着申行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不敢眼看父亲行将岔路。”
申行宛若暮霭暗沉的视线落在他养出来的两个好儿子身上。
“若为父执意不回,你们,要待如何?”
跪得端端正正的申文先拼死抓住了膝盖前袍,咬紧牙关,下颌崩得极紧。
“文先承父亲大恩,绝不会与父亲作对。”
他僵硬的右手一点点攀上腰间的铁剑,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只又软又嫩的小手。
“想自刎,把命还给父亲?”申高阳眼睛里水光粼粼的,还皱了皱小鼻子,“果然是只有武夫才能想出来的昏招儿。”
他一把扯起申文先,二指圈成团,搁在唇边,一声极清脆的哨音响彻枯林间。
申行面对着无数蒙面而来的黑衣杀手,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望着申高阳的目光,便罩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
而申高阳察觉到了申行的防备,他没忍住心口刺痛,别开脸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自嘲而笑。
“父亲,你竟连你的亲儿子都不信。你觉得,我会找人杀你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信你?”
“子奉,你看见了吗,父亲对你我是一样的,他没有更不喜欢你。所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申文先听见申高阳略带哽咽的笑音,心里揪疼,却没忍住低声斥责道:“子昭,不要说这种话。”
申高阳双脚一蹦,窜上了申文先宽阔的背,用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轻柔地笑着说:“带我去高处。我堂堂文林世子,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
“可是,你怕高。”申文先踌躇了一下。
“我不管,我要去!”申高阳皱了皱鼻子,申文先立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双手托住申高阳柔软的腰背,左脚蹬在亭中朱红围栏,右脚借道亭柱,两步窜上那灰瓦飞檐的亭台高顶。
申高阳自高处俯瞰那黑压压的军旅人潮。
他恐高,可,子奉的怀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便再也没有怕的理由。
申高阳挑了唇角,笑容斩碎心中所有不安,从怀里取出一摞厚厚的银票,振臂一扬,那令人垂涎的大额银票正如大片绒雪飞扬而落。
在那纷纷扬扬的金钱大雪中,申高阳清朗又明亮的声音回荡在残颓枯林中,宛若杜鹃清啼,碎玉寒凛。
“世子爷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今日,爷高兴,送钱白给!”
伴随着申高阳骄傲的朗声而笑,先前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以极快地速度两边包抄,背在身后的麻袋漏了一个口,里面分卷的银票如同鹅毛一般极快地漏了出来,飘过士兵的头顶,而那些长途跋涉、面黄肌瘦的士兵,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那令人心动的大额银钱上,宛若看见了世上最美的梦幻泡影。
申高阳背上的火红大氅映得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而热烈。
“大庆的逃兵,十之有三,不算稀奇!而今日,你们若逃了,本世子可以当做没看见!”
“谁敢逃,军法处置,家人连坐。”
申行阴沉的声音如轰雷阵阵,震得林间鸟儿纷飞,徒留枯枝簌簌发颤。
“人为财死,没钱家人也得饿死!”
申高阳亦扯着嗓子喊,声音已经有些劈了叉。
码得整齐的军阵,慢慢散了架变了形,开始如虫蚁溃散般蠢蠢欲动,却还没有人想要当出头鸟。
申高阳高举手中小巧的黄金狮子球,随手一丢,丢在了那山脊之下的悬崖。
申世子像变戏法一般,自袖口腰间掏出一件接一件价值连城的小玩意儿,虽然士兵不懂价值几何,却被那夺目的金光迷了眼。
“谁捡到,就算谁的!”
这嘶吼如同一击重拳,将整齐的军阵撕扯出一个裂口。
有人不要命地逃了,有人拿起刀遵守军令斩向逃兵,有人趁乱捡起地上染血的银票。
军心易乱,再难收。
申高阳将小脸埋在申文先的背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
“子昭。”申文先轻轻地拍了拍他裹着厚厚大氅的背,虽然不合时宜,可他确实有些哭笑不得,“咳,为了钱哭,丢不丢人?”
“不丢人。”申高阳一边抽泣一边咬申文先的耳朵,“我没偷没抢,凭本事挣的银子,我光明正大!我...我替他们的亡灵哀悼一下,哭一哭,不成吗?!”
这边两人仍在做着无意义的对话,那边申行却以暴力手段控制住了余下的军队。
“子奉,学着点。生意人,货不走空。你看,赶跑他们几千个人,就是这么容易。”
“是,子昭你做得很棒。”
“我做什么你都夸,对我百依百顺的,不累吗?”
“不累。”
申高阳眼眸深深地弯了弯,将冻僵的小脸儿贴在申文先温暖的侧颈处,寻求那冬日里唯一的火热。
“子奉,有了今日我散尽家财以求父亲手释兵权,天下人会宽宥申家的罪行吗?”
“会。”
“骗我。那可是谋逆,大庆那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父亲淹死。”申高阳少年老成地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父债子偿,还是挺有道理的。可惜了,申家只有咱们两个儿子。你说爹跟娘怎么不再多生个十个八个弟兄,拿来顶一顶罪?”
“子昭!”
“知道啦,我先跟爹告个别。”申高阳将下颌瘫在申文先的肩膀上,朝着申行笑着挥了挥手。
而申高阳唇边一抹释然的笑容,让申行心里猛地一悸。
“高阳,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日做出的糊涂事,下来,跟为父好好谈谈。”
申行手中的鞭子猛抽马腿,马儿扬蹄长嘶,吃痛狂奔,朝着那不远处的凉亭奔去。
“走吧,子奉。”
申文先犹豫了片刻,转过侧脸,对上申高阳笑得弯月牙儿似的双眼,不由得也笑了。
他右脚猛踏凉亭尖檐,空中腾跃两三次,便到了悬崖之上那脆弱的单薄土坡处。
申行立刻弃了马,生怕那马蹄会跺碎那脆弱的土坡,他近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儿子面前,第一次放软了语气。
“高阳,文先,过来说话。”
申高阳握着申文先的手,两人一起,重重地跪在了那土坡之上。
那重量辅以快速又坚决的下跪姿态,让那脆弱的黄土中间添了许多微弱的裂缝,竟是摇摇欲坠。
申行不敢再贸然上前,放缓了脚步,压低嗓音,难掩焦灼。
“别做傻事。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我申家从无二心,却被先皇打压至此,你母亲被下药,生养困难,而我唯一的子嗣,还被先皇夺走当做质子。子昭,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大庆皇室,爹只是,将本该属于爹的东西拿回来。你这般聪颖,会理解爹的,对吗?”
“理解。”申高阳重重点头,“要是陛下将我的私库充入国库,我可能会跟他拼命。什么忠君道义,都是屁话。”
申文先望着这遍地的银票残躯,有些怀疑二弟又在骗人了。
“我可没扯谎。”申高阳有所预谋地,用手肘撞了撞申文先的腰,凑近了笑他,“谁让,我面前的这两个人,比银票还重要呢?”
申高阳很缓慢地将视线落在申行身上。
他在申文先袖子上蹭了蹭自己手心儿里的汗,然后,将小手搁在他大哥的手心里。
“父亲,儿子这就提前下去,替你赎罪,希望陛下和天下人能看在父亲绝后的份儿上,放你和母亲一条生路。”
“说什么糊涂话!”
“好,那我说点好话。”申高阳明眸上扬,笑眉招摇,“父亲,你若胜了,就快些再要一个儿子,抓紧时间留个后。以后,你要多陪陪弟弟,可千万别让他像我一样孤单了。”
申文先握紧了申高阳剧烈发颤的手掌心,扶着他,二人一同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申文先缓缓直起身体,看着远处士兵朝着两人不要命地奔来,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申高阳苍白的小脸,将毕生所有的缱绻都凝在这无言一眼中。
随即,他目光一凝,双臂猛地箍着申高阳的腰,手臂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竟是要将申高阳朝着人群方向掷去。
他的动作太大,毫不意外地将脚下的黄土坡跺断。
申文先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申高阳那件柔软的红大氅慢慢离开他的指尖,他手臂悬在空中,心却意外地踏实。
只是,下一刻,他的腰间一紧,像是被一股力道微微拦阻了下坠的趋势。
他来不及张开眼,便察觉到一娇软的身子重重砸在了自己胸膛。
“带我走。”
“子昭!”
申高阳带着鼻音的轻柔软语与申文先撕心裂肺的怒吼声混在一起。
两人以一个互相纠缠的拥抱高高跃于崖边高空,拴着彼此腰带的,是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同心锁,锁底三绺黄金流苏随着寒风自由地摆荡,在申高阳红似火的大氅间隐约可见,他们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鸟儿,恣意地翱翔于这绚烂天际。
“大哥,我怕高怕黑又怕痛,抱住我,别松手。”
申高阳清脆的笑声隐没于耳畔凌厉的寒风中。
申文先眼睛微烫,张开双臂,拼尽全力抱紧了他。
只要是子昭想要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松开他的手。
新任兵部尚书廉成平握着手中的通关文牒,沉默了片刻。
他本以为会费上一番功夫劝说,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请不来圣旨,便吊起城门,与文林王带来的兵马鸣锣开战。
可谁知,文林王爷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儒雅守礼,先是差人呈上了圣上的密旨,又按照规矩,将大部分兵卒都留在城外驻守。
挑不出一丝逾矩错漏。
“禀大人,陛下不见朝臣,不议事,请不来圣谕。”
“...放行吧。”
申行带着三千精锐走入了承启。
他近二十年都没有踏足这片城镇,似乎一切喧闹如旧,论起繁华,似乎还不及望台。
本以为会怀念这承启的烟火繁华,可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每多看一眼,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他那两个不孝子。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像小时候那般,在街头巷尾挑灯论诗、驻足而看舞龙舞狮,满脸天真地抚掌而笑;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因为无人相护而被欺负折辱,暗自神伤。
他从外城、中城,一路走进了那四四方方的内皇城。
玉砌雕阑仍在,巍峨依旧。
只是,换了主人。
禁门外,还是有无数国子监学子端端正正地跪着。
他们似乎总有数不清的胸中愤懑要抒发。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不期然划过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背影。
“钟祭酒?”
一把年纪的国子监祭酒钟山,他跪在最前面,正垂着个山羊胡子,脑袋一点一点地,仿佛正在打瞌睡。
“祭酒,您等的人到了。”
黄学正十分贴心地递上了帕子,希望祭酒好歹在外人面前给国子监撑撑面子。
“没睡着,没睡着。”
钟祭酒费劲地撑开眼皮,满脸神游太虚以后的恍惚空虚。
“下官没说您睡着了。”
这可不是不打自招嘛,祭酒大人。
“哦,哦呵呵。”
钟祭酒揉了揉冻僵了红鼻子,敲了敲膝盖上坚硬的护膝,被黄学正慢慢地扶了起来。
其实黄学正并不知道为何祭酒这次一反常态地站了出来。
他一贯是不插手朝堂纷争的淡泊性格,这么多年的党派纷争,他从没有站过一次队,也没有因为自身的立场而用国子监生当做党争的武器。
他仿佛游离于朝堂外的一介闲散人,能在权力漩涡间悠然放牧,只醉心学问,修撰史册。
申行拢了袖口,快步迎了上去,微微弯了弯腰:“祭酒,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钟山用昏花的老眼瞅了瞅申行那张保养得当的脸。
“下官祭酒钟山,参见王爷。”
最后两个字拉得很长,有气无力的,说着,便直挺挺地往申行身上倒。
黄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祭酒光天化日下公然碰瓷文林王爷。
上次碰瓷,是为了从廉尚书手里讹梁王殿下的手札。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年不见,祭酒还是说晕就晕的性格。”申行双臂撑直抵着老头子脆弱的老骨头,没让他沾身,反而温和地笑道。
“这么多年不见,王爷依旧志向凌云,不改当年勇。”钟祭酒挠了挠红鼻子,笑呵呵地站稳,完全没有被识破的窘迫。
“人近半百,哪敢有什么凌云之志?”
“王爷实在是过谦了。”
“敢问祭酒,今日监生又是要跪谏何事?”
“不过是求陛下上朝理政事、求陛下彻查梁王谋逆一事。老生常谈,无足新奇。”
“祭酒出现在此地,已经足够新奇了。”
钟祭酒又含羞带臊地笑了笑。
申行拢袖抬手,告辞道:“本王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尽早入宫觐见陛下。待来日得空,定然与祭酒把酒话谈。”
钟山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拢了拢长胡子,笑眯眯地赶紧答应了。
“希望来日,下官与王爷之间,没有隔着什么难越的障。依旧可以长夜促膝,推心置腹。”
申行望着钟山的殷切目光,只淡淡一笑。
“骑虎难下,多谢祭酒。”
钟山望着申行身后的铁甲军。
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站回了国子监的队伍中。
申行以为他妥协了。
钟祭酒一贯油滑、一贯见风使舵、一贯能躲便躲明哲保身,没有非要拦阻在自己身前的道理。
可谁知,老爷子重重地跪在青石板地面上,腰背挺得极直,整个人焕发出了与以往昏睡敷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双目迥然,不怒自威。
他宛若草场上自由奔走的领头羊一般,高高地震袖一挥。
“梁王谋逆一事蹊跷,请陛下彻查!”
“老臣愿在此长跪不起,以命谏言!”
“若当真无罪,请陛下饶其死罪,还其青白!”
“若罪证昭昭,谋朝篡位者,天下共唾!”
黄学正偷偷望着申行眼底翻滚的阴沉,忽得明白了什么辛密,随即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话,明着为梁王开脱,实则以天下大势威胁于文林王。
黄学正看着跪得腰板儿如参天大树般直挺的祭酒大人,忽得眼睛一热,心口一烫。
祭酒大人不插手党派纷争,给学子完全的自由。
可,事关大庆正统,他便主动站了出来。
他挡在学子身前,是为了护住所有未来的国之栋梁,对吗?
黄学正抹了一把盈眶热泪。
辗转多年,他终于看到了前路那隐约晦涩却坚毅不坠的希望之光。
他双膝猛折,重重跪下,撕心裂肺地吼道:“谋朝篡位者,天下共唾!”
国子监监生齐声怒吼,惊得禁门前的白玉牌坊微微震颤,发出了嗡嗡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