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鼻尖擦过越来越浓厚的酸臭味儿,他不由得掩住了鼻子,骂了一句娘。
要他说,根本就不需要将那老狐狸看守得那么严实。
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还能自己蹦跶出去?
再说,那老狐狸那么爱干净,倒是白白让他受这种活罪。
这时候,周明达倒是念起了同门之谊,好心地替他那位大师兄多骂了好几句。
引路的天威卫回头瞅了周老夫子一眼,眼里含着威胁与不屑,周先生立刻换了一张油滑的面皮,用手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嘟囔着说:“草民胡说八道,官爷饶命。”
一声轻笑从不远处的铁笼子里传来。
“原来师弟只对着老夫逞凶,真可谓是欺软怕硬。”
“谁软?你软?你当我瞎还是蠢?”
周明达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嘴,被领路的天威卫一脚踹进了那臭烘烘的铁牢。
老夫子捏着鼻子,把手里的酒葫芦扔在了王安和面前。
“送行酒,你徒儿托我带给你的。他病还没好,却非要从河安回承启见你一面,可惜车旅颠簸,现在没办法来。”
王安和噙着淡笑的眼底有一瞬的惊愕,复而,释然。
“大难不死,殿下余生定然一切顺遂。”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不情不愿地盘膝坐在了干草堆上,扯下自己肩上的披风,把王安和手腕脚上的镣铐都遮盖了起来。
“狐狸的眼泪,虚伪。”
“师弟,若你能坦率些,想必能活得更舒心。”
“算了,老夫这辈子算是告别舒心和自在了。”周明达端起那酒葫芦,往自己干裂的唇上一戳,大口咽了高粱酒,“师父,还有你我,算上那两个小子,咱们逍遥门人,都是心困囚笼,难得逍遥。诅咒,真是诅咒。”
王安和看着周明达对着那酒壶大快朵颐。
“师弟,这酒不是殿下送我的?”
“我替你尝尝。”
“拿来。”
“不给。”
两个头发斑白的老夫子为了壶小辈亲手酿的酒,而引经据典、唇枪舌战,不远处门外守着的天威卫偶尔听见那高声论道,不由得头皮发麻,昏昏欲睡,以为这是什么最新的越狱战术,狠狠地掐了自己手臂,努力保持清醒。
最后,还是周先生念着长幼尊卑,不情不愿地递出了手中剩余的半壶酒。
“论酿酒,我徒儿比你徒儿强多了。以后,我让臭小子天天给我酿。”
“恐怕,师弟以后没时间闲散度日了。”王安和摇了摇那酒葫芦,眸光闪过不加遮掩的算计,“小师弟是否答应过我,待我死后,便入阁理事?”
周明达被干呛了一口,刚想反悔,便被王安和堵了回去。
“虽说身有残疾不可入仕,可当今朝堂求贤若渴,陛下也足够圣明,招贤无类,以你之才,入阁理事不算埋没你。”
“谁说我...”
“人无信不立,师弟为人,师兄一清二楚。你虽看着没心少肺,醉倒红尘,不修边幅且...”
“直接说但是。”周明达翻了个白眼。
王安和揣袖而笑。
“但师弟重信守义,胸有经纬,所以,你有能力实现你的承诺,而你也一定会实现对我的承诺。”
“行吧。”
周明达没再多跟他贫嘴。
两人对坐,用筷子夹那一粒粒油炸得光亮的花生米,对酌而饮,没有即将赴死的战战兢兢,只有大事了却的闲适与安然。
“为什么你非要裴小子死?边疆没他守着,以后怎么办?”
“其一,一姓之军,不利于国。其二,如你所说,若侯爷身死,赤凤营谁可接替?大庆武将凋零,朝臣却不以为然,是因为赤凤营不曾战败,他们没有感受到边境敌军压境,才如此稳坐高台。”
“...那崔家呢?为什么放任陛下走先皇的老路?”
“看似同途,实则不同。”王安和问他,“师弟,我仍是那个问题。你可知,为何没人敢重提师父的政令?”
周明达停了一息,轻声说道。
“...国无明君,人亡政息。”
“正是。”
“那你筹谋了这么多年,选出的这位,合你的心意了?”周明达高挑一枚花生米,抛在空中,用嘴接了,响亮地嚼碎了那脆香的果仁。
王安和也捏了一粒,安安静静地嚼着花生米,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啊。”周明达醉眼瞅着他。
王安和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才回答道:“食不言。”
“嘿。”
周明达无话可说,却笑得响亮。
“这朝堂上的人,都被你玩了个遍。裴小子被你折腾得千人恨万人骂,最后只能死遁;梁王殿下就不说了,倒霉的孩子,为了挣出自己的路,连命都快没了;文林王更是凄惨,信了你的鬼话,真以为你是一心一意替他谋划,谁知道,你是瞧上了他的命,准备给咱们这位小皇帝上最后一课。真是,白白瞎了申家那两个好孩子的命。”
王安和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唇边的酒渍。
“我说过,我是帝师。”
周明达忽得问他:“你真以为自己全知全能,掌握一切?要是真被申行篡了权,你怎么收场?”
王安和用平静深沉的目光注视着那方寸日光,微微眯了眯狐狸眼睛。
“文林王逼宫时,眼中已无野心。耽于儿女亲情,成不了大事。”
“呸。”周明达斯斯文文地啐了他一句,“马后炮。”
王安和轻笑。
“师弟果然敏锐。”
“说人话。要是陛下被钱忠折腾到没了命,你打算怎么收场?”
“不收。”
王安和轻巧吐出两个字,惊得周明达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先皇临终托孤曾说过,这腐朽朝廷若救不得,便毁了它。这话,想必摄政王也牢记在心。”
周明达擦了擦手掌心的冷汗。
“疯子。”
王安和却盯着面前的酒壶,神思却飘向了旧日。
他自诩一生理智冷情,可在听到李昀染病的那一刻,却久违地出现了动摇。
人生尽头,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事到如今,他倒真的有些想再见那孩子一面。
“在想梁王殿下?”
周明达忽得出言。
王安和坐得端正,笑容无暇,只摇了摇头。
周明达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杆。
“我走了。”
“好。”
“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王安和双膝盘起,双手大拇指合成八卦之相,在身前上下翻搅。
周明达知道,这是肯定的回答。
“说说。”
周老夫子叉腰站着,俯视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那一束微弱的冬日阳光映亮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笑眼,过了许久,悠悠轻叹自他喉间飘了出来。
“我不放心。”
周明达咽下喉咙间的酸胀,大力拍了拍王安和的肩膀,拼尽全力地嘲笑他。
“没想到你这老狐狸竟然有一天会在我面前示弱!”
王安和缓缓闭上了双眼,淡然一笑。
面前周明达放肆的笑声渐歇,牢房内又回归了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王安和等了许久,不见周明达出言,眉头微蹙,张开眼,看见他那一贯荒唐放肆的师弟,正用染血的指尖,在暗铁墙壁上快速地写着八卦九宫。
这是以命做算谶,来占卜天意!
王安和陡然一惊,猛地起身,一把攥着周明达的手臂,逼迫他转过身来。
“无通,你何必...”
话音未落,便看见周明达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原是黑白分明的双眼,一朝尽数变作血潭一般的脏污,随着眨眼,两道狰狞刺目的血痕缓缓淌下。
“三十年风调雨顺。再远的,我也算不到了。用寿数卜出来的,这次该准了。”周明达抹了一把血泪,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下去告诉师父,让他也安心。”
王安和蹲在周明达面前,轻拍他的肩。
“还是这么鲁莽。”
“要你管。”周明达吐了口嘴里的血沫,疼得龇牙咧嘴的,“我要走了。”
“拿来吧。”
王安和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周明达别开眼:“你要什么?”
“你来,不是送我走的吗?”王安和慈祥和蔼地看着他,“老夫为大庆操劳一生,你真眼睁睁看着我菜市街口血溅三尺?老夫只想要一个体面的死,不过分吧?”
周明达眼看着他解下了自己腰间那花枝招展的香囊。
王安和从那粉色绸缎布里倒出一枚黝黑的丸药,被那浓郁的脂粉气呛得微微咳嗽。
“无通,你该成家,别再留恋烟花之地了。”
“拿来,不是给你吃的!”
周明达惊慌失措地去抢夺王安和手里的毒药,却为时已晚。
眼见毒药入口,再不得救。
那人无论做什么都一意孤行,生也是,死也是。
“老师!!”
一声虚弱却悲痛的呼唤,自牢房外传来。
王安和本是正襟危坐静候死期,可不料李昀竟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下到诏狱底层,将他本来安稳的心绪尽数打乱。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望着李昀低喘着朝他踉跄奔来,扑倒在他身前。
李昀凝视着王安和身上的灰布囚服,心中的悲痛宛若千钧之锤,砸得他心口血肉模糊。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颤抖着跪在他面前,单薄的肩背藏在厚重的雪狐大氅之下,勉强撑起了这副虚弱的身体。
“是下官一直在利用殿下,殿下何必如此悲伤?”王安和手臂缓缓举起,又放下,又试探着举起,最后,轻轻落在了李昀的侧臂处,安抚地拍了拍,“下官的行事手段过于阴狠,就算让殿下知道了,也不会赞同下官的做法。”
“学生不是赞同老师的行事做法,而是...”李昀用冰凉的手心攥着王安和苍老的手掌,“...我不该看着老师,独自承受这所有的一切。若我没有误解老师,想必,老师也不会这样辛苦了。”
李昀从怀中取出王安和亲手写就的密信,用颤抖的清澈双眼定定地望着那老者。
“老师让我‘死’在河安,永不再回承启,是替我寻了一条最好的退路,可老师您自己呢?”
王安和喉结向下微压,想说些什么来敷衍,可竟说不出口。
与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有各自的相处方式,拿捏住软肋,再软硬兼施,是他惯用的手法。
可唯有赤诚,不敢以虚伪相对。
在面对心如赤子的李昀时,他便束手无策。
“殿下,下官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就算不死,陛下也会心存芥蒂。你不必替我难过,死得其所,无谓悔。”
他缓缓地握住李昀的双手,用力地握了握。
“下官其实很高兴,殿下找到了自己的路。今后,这世间再无拘束,殿下,得自由了。”
李昀感受着那双苍老手掌传递给他的温暖和力道。他的掌纹如同生了根,稳稳地托着自己的双手。
如同老师安稳守护着自己的这些年。
无论老师出于何种利用谋算,可他对自己,并无半分加害,就算立场不同,他也并不藏私,甚至将一生学识倾囊相授,到了最后,他甚至妥协,给自己铺就了脱离牢笼的道路。
得师如此,夫复何求。
李昀藏起眼角的泪水,双手并齐,高举过头顶,端正地跪在他面前,行了最隆重的拜师礼。
“学生也恭贺老师,得偿所愿。学生,叩别老师。”
裴醉站在远处,与腰跨飞雁刀的洛桓并肩而立。
“多谢。”
“陛下手谕,下官只是遵旨。”
“既然如此,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体面葬了吧。”
“陛下手谕里没写。”
裴醉自腰间掏出二两银子,塞进洛桓的手里:“就这么多,我没钱了。”
洛桓一言难尽地收下了那银锭,无言点了点头。
裴醉抬手轻拍洛桓的侧臂,大步走向跪地的李昀,还有颓然倒地的周明达。
他半蹲在草垛上,握着李昀剧烈发颤的手掌,轻轻拂过王安和半睁的双眼,直至那双眼睛安详地阖上。
“他走了。”
裴醉按着李昀潮湿的侧脸,将他搂进了怀里,轻轻吻着他沾着泪的长睫毛。
“世人对王首辅误解有之,敬爱有之,唯有你,从一而终信任于他,想来,他应当很高兴。”
“首辅一生善恶难分,如今终从这无尽宿命中解脱,你该替他欣慰,所以,别哭。”
李昀垂下眼帘,轻声应‘是’。
裴醉从腰间扯下一壶酒,递给脸色青白的周明达:“师父,还能走吗?”
“走吧。”
周老夫子灌了自己一口烈酒,跛着脚踉跄起身,再不去看这满地余温。
裴醉打横抱起了脸色惨白的李昀。
“在我怀里,什么都不必想。都交给我,好吗?”
“...好。”
李昀用手臂环着裴醉的脖颈,将侧脸贴在他胸膛的温暖处。
“忘归,你没事吗?”
“嗯,怎么了?”
“我听说,那日,你又吃了一次蓬莱。”
“无妨,如今药性没有那般猛烈,可以承受。”
“可是,你为何要吃?”
裴醉没有回答,一路抱着昏昏欲睡的李昀出了诏狱。
清风雪霁,明月已挂梢头。
周明达站在月下,衣袂翻飞,用深沉如墨的视线望着那远处隐约的星辰划过天际。
流火曳尾,人已逝。
裴醉将昏迷的李昀安置在马车里,转而走到那周身寂寥的老夫子身侧,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了一壶酒,与他轻轻对撞。
两人月下对酌,偶尔交谈几句。
“眼睛没事吗?”
“模模糊糊的,可能要彻底瞎了。”
“跛脚瞎眼的人还想入仕?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徒儿虽然没钱,养个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跛脚瞎眼怎么了,若再入科举,照样三元及第,臭小子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师父学贯古今,这世间再无人可压师父盛名。”
周明达瞥他一眼,颇有些意外。
“今晚这嘴抹了蜜了?”
“徒儿一贯油嘴滑舌,胡言乱语。”
裴醉将腰间的裴字令牌塞进周明达的手里,微微后退半步,双手抱拳,朝着周明达恭敬行了大礼。
“我与元晦,今夜便要离开承启。若来日师父倦了,累了,随时来寻徒儿。家里总有一壶酒,是为师父备下的。”
周明达笑着揣进了怀里,转身,朝他潇洒地扬扬长袖。
“快滚。”
裴醉站在原地,垂首行礼,直至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承启醉人的夜色中。
“师父,珍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繁华的街巷,脚步并不迟疑,只奔着灯火阑珊处的那驾马车而去。
车上的锦缎软褥里裹着昏沉而睡的李昀,神色安宁,唯有眼角的一抹红,如同雪中红梅夺目。
裴醉抵着唇压低嗓音咳嗽了两声,有些疲惫地搂住李昀,忽得想起了那人昏迷前攥着自己袖口非要问明白的问题。
“蓬莱药性蚀骨,我怕你疼,怕你哭,总得自己先试试才安心。”
裴醉的唇轻啄着李昀的侧脸,酥痒又轻柔地一路滑向李昀冰凉柔软的唇,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清隽的双眼。
“又装睡。”
裴醉惩罚似的,蹭了蹭他通红的鼻尖。
“虽然你说过不再骗我了,可兄长总是趁我睡着时坦诚,确实非我本意。”李昀反手抱住裴醉的腰,“吃了药这几日,真的不难受吗?”
“不是不能忍。”
李昀拉起了膝上的厚重雪狐大氅,将彼此的身体牢牢地裹在那片温暖里面。
“别撑着了,快躺下。”
裴醉轻笑,将李昀揽进自己怀里,两人便在狭小的马车间依偎着斜靠相拥。
“此间事项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挂心,今夜便好好睡吧。”
“好。”李昀窝在裴醉胸口,弯了眼眸,“忘归,我们现在去哪儿?”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在他耳畔低语。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望台,船舶司。
一身材短小的舵手正挥汗如雨,抡着大铁锤,在巨型宝船船板开洞处修理着生锈的膛口。
他身边坐了一圈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舵手神乎其技的修理技术。
老舵手包着白布头巾,抹了一把汗,叉腰骄傲吹嘘道:“告诉你们,老子当年是跟梁王殿下混过的!深得殿下赏识!”
“哇...”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羡慕地望着满脸臭汗的舵手老大爷。
梁王殿下虽然薨了,但他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连垂髫小儿都知道他蒙受不白却依旧为国捐躯的壮烈之举。
“你怎么不说,你当年还跟摄政王混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