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好好面对面,他倒是注意到了对方眉眼间的一种温顺与纯良。那不像是一个能做教主或是主教的人, 他看上去只适合听他人的命令。
埃米特没由来想着, 在对方向自己微笑时也报之以一个笑容。
他还是不喜欢教会,可对这位肖姆教士他不想心存恶意。
“您为他选了一本很可爱的书。”肖姆由衷地说道,“我想他如果知道, 也会很高兴。”
“希望就如同您所说的那样。”埃米特寒暄完后又问了一句,“他的遗体会被怎么处理呢?”
肖姆语气平和地答道:“教会有专门的墓地,以供这些无处可去的遗体安葬。只是我们人手和财力不那么充裕,可能无法有任何祭扫活动。”
相当于就是找块地方给人埋进去, 很可能还是数个人同葬, 肖姆的说法听上去更冠冕堂皇一些罢了。
埃米特了然, 他点了点头, 再次道了谢,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剩下的一些零钱给了肖姆。
“…我算不上他的朋友,我们之间也只是交易的关系……但是,可以的话,到时候能帮我买一束花放在他那吗?”
就当是一个墓碑。对方和他同样也是教主,却将所有追随的信众都拆解为自身向上而去的阶梯,最后自身也消损其中。
无法评价好坏,或者说,埃米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评价的资格。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罪人。
在他准备离开时,肖姆却忽然又喊住了他。
“虽然做出这样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但我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到了些许事。这位书贩生前很喜欢同人交换书籍……我想,这也是一种希望知识能以较低的价格流通传播的方式。”肖姆说着,从衣袍内拿出了一本被水浸泡过,有些发皱的书。
“这是他身上的一件物品,按照常理,我们会将他交给亲属处置。”他看着埃米特的眼神有些歉意,“你是愿意来见他的人,并且留下了一束花,我想,如果他就在你身前,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说着,他将那本书交到了埃米特手里。
仿佛是在回避自己犯下的错误,肖姆快速地低头向埃米特行了一礼,而后便匆匆弯回了教堂后方。
埃米特拿着手里那本书,目送人离开后,长叹了一口气,将书先放进了挎包,也迅速离开了教会。
远离那片地方之后,他心里那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却未完全消除。他就近找了个人少的巷子,呆在里面对着笔记本尝试联系门罗。
“你还好吗?”他在纸上缓缓留下这样一个问题。
很快,他眼前的纸面上便浮现出来了一串不像是墨水,而像是油彩的字符:“‘好’的定义是?”
还在!埃米特心里松下了一口气,只要人还活着,他就好像卸下去了一部分本就不应当他来担负的责任,也给他排除了一些他不喜欢的可能。
他如释重负地在笔记本上写道:“大概是身体健康,内心也如此。”
写完这句之后,埃米特便拿起笔记本从小巷出来,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他决定先回一趟莫卡,休整一下再前往那家裁缝店。
等他到车站后,再度看向笔记本时,却见原先摊开放置的那一页上被画上了画。门罗的落笔潦草,简单的配色和线条中却能很清晰的看见一副窗外的冬景。
下面有一行小字:“或许不。”
埃米特和门罗接触不多,但在他看来,门罗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对方身上有着所有第三章 常见的特质。追求智慧,希望一切合乎逻辑,对于知识有着非同寻常的渴望。
这样一个人如果一切如常,似乎应当只会回他一个“是的”,而非一幅画和一句不确定的表达。
可能是调查不顺利,做研究的人倘若无法有所突破心里是会烦闷。
他买好票,同一些人挤上马车,窝在一个角落里在本子上写着:“你的进展出现问题了吗?如果有疑惑我们可以共同探讨。”
就像伦洛特和他的夜谈一样,互相交流沟通也算是一种获取情报的方式。
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毫无意义的痕迹,而后才有字符落在上面。
“调查已经暂停,我有感到困惑的事。”
没等埃米特在上面写字,下一行就紧接着出现了另一行文字:“我想看之前我画的那幅画,请翻给我看。”
他不太懂这其间有什么联系,但他还是按照门罗的指示,将笔记本翻到了前面一页。
一看到那潦草勾勒出来的画像,埃米特就有些恍惚,他感觉那画面有些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这陌生是否是他多疑。
他对着笔记本上的画像沉默,而不知道身在何处的门罗似乎也和他一样。
马车在路上颠簸,周身拥挤着挤在着狭小地方的人群还带着各种混杂的味道,有人在低语,有小孩在哭闹,但埃米特的内心却十分宁静。
好像只是一副画像他就能看上一辈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挨着上次留下文字的下方,浅淡的墨迹又留下了新的文字。
“我现在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埃米特愣了一下, 立刻在后面写道:“怎么了?”
然而门罗并没有回复他任何消息,似乎就如同刚才留下的文字一样,立刻出发向他赶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蠕虫有关……埃米特心里有些发憷。这段时间他见了太多和蠕虫有关的死亡, 仿佛先前短暂的安宁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在帮忙守护他。
他又等了一会, 确定门罗不会再回复自己后将笔记本合了起来, 也放进了包里。
回莫卡还需要一些事情, 这里人多嘈杂,看蒲波留下的书不太方便。
埃米特干脆看起他视野边缘的那些卡片。
百科全书的研究已经结束,旁边注释的小字书写着:【一本伪造的百科全书, 到底是何人印制已不得而知。相较于市面流通的百科全书而言, 其中多出了三页内容。
是谁处心积虑地想要将这以此方式流传于世?】
除此以外,它还有标注三页连续的页码, 其中的内容却没有简要说明。
没有给出其他卡片, 似乎就只是想让埃米特自己再次阅读这本书籍。
和往日的情形都不同,文字却一如既往的暧昧而充满指向性。埃米特只好靠在车厢发呆,直到到达他此行的目的地。
马车停在了莫卡唯一的车站, 从车上下来时,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压缩了许久的海绵,终于得以呼吸。
到了熟悉的地方他也轻松不少,抱着东西快步回了书店。
霍维尔的书店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一样的地方, 到了那才算得上能休息。
从拐角处弯回书店前,埃米特还到常去的面包店买了一根长面包和一些寄卖的培根。他到外面去一趟没给洛娜带什么礼物,要哄好小姑娘绝不是做一顿好吃点的晚饭能解决的。
只是这次突发事情太多,等他晚点再去纳里城的时候再去挑一挑……
刚一进书店, 小跑过来迎接他的却是诺伯特那个小个头。对方眼神陡然亮了起来, 前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嘴里还念叨着:“您回来了, 老板。要先休息一下吗?我去给您倒水。”
说完后他也没等埃米特回答,转头就向楼上喊道:“老大!老板回来了!”
埃米特忍不住皱起了眉,眼瞅着瑞恩从楼上跑下楼,身后乌泱泱地带着一群小孩,他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
“洛娜呢?”
一脸高兴来迎接他的瑞恩脸上神情僵硬起来,他对身后挥了挥手,示意那群小孩子都先退回门外。又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想怎么解释比较好。
他身侧的诺伯特却是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角。
埃米特看向他,只见诺伯特一副恐惧又可怜的神色,小声说道:“那位……那位大人被……被杀掉了。”
被杀……?埃米特有些无法理解诺伯特这句话的意思。洛娜并不是人类,或者说,他们第四章 的一切都是一体的,洛娜的实力不低,而莫卡又只是个小地方……
无缘无故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杀她?怎么可能有人杀得了她?
埃米特张了张嘴:“不可能。”
“我……”诺伯特还想说些什么,另一侧的瑞恩就上前几步打断了他的话语。
短短半个月时间里,瑞恩相较于之前要沉稳不少,他这段时间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世界不给他任性的机会,每一次在他心思活络时总有东西给他迎头一击,压着他不得不沉住气。
“大概是一个多星期之前,洛娜小姐教授完课程之后让我们提前回去。我们都离开后不久,诺伯特他想起来在给邮局附近送报时看见了有给你的书。他怕你忘记,就在忙完后取了书特意送到书店里来。”瑞恩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埃米特的眼睛,他那双有差别的眼睛在背光时几乎趋于同色,看上去莫名晦暗,“也就是在他到书店的时候,刚好听见了一声尖叫。诺伯特不敢进来,他从门缝里见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将洛娜小姐残忍地杀害了。”
埃米特扶住额头,还是无法相信:“你说她…死了的话,那她的遗体呢?”
诺伯特攥着他的衣服,用极小的,不被更多人听到的声音说道:“洛娜小姐…好像,也不是人……她身体消失了…”
“我后来很仔细的找过。”瑞恩说着,从腰包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朝埃米特伸出手。埃米特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果核,或者说是种子。
“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比较好,在书店里也呆了好几天,诺伯特当时见过的东西再没回来过,所以我猜测对方已经得到想要的离开了。”瑞恩十分抱歉地说道,“我就带着我们剩下的一些小孩子暂时到你这边来休息……对不起,我保证他们没有乱动任何东西,我只是希望他们去打工能近一点,同时也想教他们认单词。”
埃米特摆了摆手,十分疲惫:“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了……那个房间你们可以使用,我暂时不向你们收费。但是现在我想安静一会。”
瑞恩低下头,向他行了一礼,又将他另一侧的诺伯特扯到自己身后。
“洛娜小姐的事情只有我和诺伯特知道,您不用担心。”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最终还是没问应当和埃米特一同离开的阿诺是否也已经回来这件事。
埃米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在烦自己。
一群孩子默默退回二楼,过了会,又有一位模样可爱的小女孩从楼上下来,放了一杯热茶和一些便宜的糖果放在柜台上。
埃米特坐在柜台后,看着柜台上冒着热气的茶,又将种子放在了桌面上。
这到底是在针对自己连累了洛娜,还是对方就是针对洛娜本身?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埃米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安稳地过到现在的。
和之前不同,一个又一个人从他身边离开,他却依旧没有了先前那种受伤难以缓和感觉,更多的是一种麻木。
一切都会离开……不是吗?就和以前一样。
刚开始时会难受,但到后来都会接受,习惯……接着,再次见证新的存在从他的世界里走过。
埃米特闭上了眼,扶住额头长长呼出口气。稍微缓了一会后,便将百科全书先取了出来,准备做点别的先不想这件事情,晚点再找瑞恩他们详问,顺便解决这群孩子们的去处。
他将书放在了桌上,忽然听到书店外传来了翅膀扑打的声音,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埃米特闻声看去,书店门口正倒着一团脏兮兮又灰扑扑的东西,像一个麻袋套着的人。如果倒得更远一点,他恐怕就不打算管,可这东西正倒在书店前,就算是垃圾也需要清理去一旁。
无奈之下,埃米特又起身来到门口,蹲下轻轻扯了扯那团麻布,如同袋子一样的东西露出一点边缘,紧接着,下面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撑在地上。
这是一个人,毫无疑问。
埃米特垂下眼,见人没晕或者死就站了起来,转身便准备回去。刚迈开步伐,他的左脚脚腕便被人握住了。
但对方似乎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很快便松开了手,改为攥住他的裤脚。
埃米特心里叹了口气,回身看去,只见一个脑袋从那“麻布袋子”里伸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埃米特想, 他已经不能再收留人了,那一窝小孩子他都得想办法安顿。
可他又想,他已经收留那么多小孩子了, 再多一个似乎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然后他又想到, 对方不一定是无家可归的人, 说不定只是走丢, 也说不定是逃跑出来的。就算不管也没多大关系,对方总有自己的去处。
对方看着和他一般大,只是骨架更小所以显得孱弱, 好像一阵风就能给吹起来。脸色也惨白, 让他那本来挺不错的五官显得有几分可怖。
但最终让埃米特忍不住心软的是对方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干枯的、没有生机的、灰扑扑的一头灰白的头发, 那样坏又那样好, 就好像是他喊不出名字的那个人。明明对方眼睛和那人一点都不像,一双深蓝的眼瞳和红宝石相去甚远,可偏偏还是把他击中了。
他叹了口气, 感觉自己今天叹气未免太多。他蹲下来, 与对方平视,尽力轻声问道:“是需要帮助吗?”
对方看着他,扁了扁嘴。
埃米特想了想, 又说道:“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就告诉我,什么都不说,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总容易变得曲折。”
对方还是看着他,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
不合作?还是心理有些什么问题?埃米特猜测着, 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裤脚往回拽了点:“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 我就先回去了, 另外, 最好不要随便倒在其他人店门口,碰瓷有时候可会被泼一盆水。”
对方先是将他裤腿攥紧了一些,而后意识到什么,又忽然松开了手,朝着他摊开了手掌。
埃米特以为是要钱,想了想从口袋里把剩下的零钱都拿了出来,放去对方手里。他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对方将他手上的钱币都抹去了地上,握住了他的手。
而后,对方伸出了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缓慢地写下一个单词。
阿列克切。
停顿了片刻后,他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写着:
我的名字。
我不会说话。
埃米特看向阿列克切的脸,对方看着他,眼神像是一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等待谁的悯恤。
作为一个哑巴,对方手太干净也太细腻了。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可能性不到十分之一,埃米特也明白这一点。他一定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自己身边,至少也有一些能力或是一些不同寻常的身份。
甚至很可能不怀好意。
但是埃米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怕的,除开他自身,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再度失去的。构成他自身的,连如今所操控的肉l体都算不上必须,只有他仅剩的记忆和记录记忆的笔记本,而能夺走他自身的也只有一个镜中倒影而已。
“你需要我的帮助?”他明知故问。
阿列克切眼神亮了起来,他赶忙点了点头,生怕慢了一分埃米特就不愿再对他伸出援手。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埃米特问着,脸上神情温和,心下却不再同往日一般。
阿列克切小心地、轻柔地在他手心里写着:您能收留我吗?
埃米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有点脏,粗糙倒是不粗糙,两次蜕皮之后这具身体的手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光滑。他更喜欢以前的自己。
“如果你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话。”他很轻易就应下了,简单到阿列克切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埃米特感觉自己看他就像是看一只小狗。一个普通的人,领养了一只普通的流浪小狗,尽管小狗对人热情地摇摆着尾巴,可人……埃米特的思维停止住了,他感觉自己连一个普通人也赶不上。
他愿意帮助阿列克切只是因为对方有一头他很喜欢的灰白色头发,看到这样的发色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他就感觉好像那个他不该忘记的人陪着自己一样。
至于阿列克切本身,这个处心积虑地与他接触的人,他也会得到他想要的——对,就像是养宠物,提供一些必须的情绪来源。
好像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放进一个铁盒子里,不轻易流露,也不轻易对任何人敞开。
埃米特站起身来,将人扶了起来。他漫不经心给人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又注意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在袍子里面再穿什么衣服,一边腹诽着这到底是怎样匆匆赶过来又或是常识缺失,一边领着人去了自己房间,将霍维尔曾经买给他的那套衣服给人找出来,让他先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