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也不能说吗?”埃米特问他,又吸了下鼻子,遏制住自己接着丢脸。
“嗯。”阿诺点头。
“那为什么又不愿意看我?”埃米特问他。
事实上埃米特想问的不止这些,他想问的有很多。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来到自己身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对自己示好,对自己低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什么都不肯说,不知道对方每天夜里出去是做什么,不知道对方是和谁有约定,不知道对方说的‘背叛’到底又来自于什么。
他以为他们至少会是朋友,也可能有更深一些的关系,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对对方一无所知。他只是担心有一天对方会突然离开,而他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些埃米特没有一个问出了口,在他先一步吐出这些疑惑之前,对方说了一句“别再问了”。
那句话明明和以前的语气没什么区别,可他就是能从中听到一种祈求,一种被逼到绝路时能找到的唯一的出口。
我应该逼问他。埃米特想,可他开口的时候却在说:“我很害怕,阿诺。”
“我没有办法理解你现在的行为。”
阿诺塌下肩膀,比起面对曾经的老师更加束手无策。
他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这双手,就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去盯着那个人:“有些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也没办法告诉你。”
他无法坦言说自己也在害怕。
怕只要看见对方,一些情绪就再也无法隐藏了。这样不合适,他不想要多余的误解,他也不想要对方被困在各种“主观”的意象里,而无法回归他本身。
阿诺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为什么埃米特一直无法意识到自己拥有怎样的能力,为什么每一次对天之上的试探都那样小心翼翼。
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老师对他的教导总是在放纵中引导,而从不强调陪伴。
他的陪伴构成了牢笼,是他把对方豢养在了局限里。尽管没有人能察觉。
这也是你所设想过的吗?
阿诺有些想问对方,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当初纵容自己去做出选择,又在最后戛然而止地进行“裁定”,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学会这些事情,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世界,所产生的认知,从而更加强大吗?
可是现在没有人能回答他。
阿诺沉默了许久,他闭上眼,又站起身,和以前一样熟悉地拂开了对方头上笼罩的冰冷的纱,和以前不同地拥抱住了对方。
“我以为我在你身边你会更轻松一些,但反而给你带来阻碍。”阿诺低声在埃米特耳边说道,“我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即便如此,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想知道的事情,你要自己去了解,你的认知构成你的世界……”
对方曾经同他所说的话,他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交还给对方。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探查吧,查那些被我所阻挡了的过去。”
埃米特怔怔地听着对方的话,感受着拥抱自己的力度越来越轻,最后就像是一抹风,一片雪,一点灰烬被裹挟着从他身前离开。
“我相信你,你会找到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声音飘忽着就消失不见,只留下埃米特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
不好的预感应验,他甚至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思绪都被搅在一团,犹如无数蛛丝缠绕到最后动弹不得的猎物。
是自己逼走了对方吗?
埃米特摇了摇脑袋,扶住阵痛的脑袋,他感觉不是……阿诺走时说的话也很奇怪,对方回答过很多他的问题,确实帮助他了解了这个世界很多的事情,为什么说…不行?
一个人对于世界的认知到底是怎样构成的?从他人的言语,从书籍,从自己眼里……无论如何,信息都会经由个人的认知再次处理。
阿诺所说的话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才对,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忌讳?而且就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后便逃跑了一样。
他现在很确定,阿诺是第一章 的存在,而且极有可能他先前所认识的伯尼伯爵和他是一个人,甚至包括那次失明时,他在街上撞到的那一个……那些都是他,这种感觉错不了。
但是第一章 很久没有新的教主,代行者和执笔者的事情他不清楚,而以阿诺的口吻来看,对方也肯定不是代行者。
埃米特有个大胆但直觉的灵性一直如此告诉他的想法:阿诺就是逐夜狼。
第一章 的司星者。
埃米特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情,排除掉所有其他选项,最后一个不论有多么不可能那都会是可能。
验证……他得去验证。
刚迈出一步的埃米特却忽然被剧烈的头疼所袭倒了,他扑在床边,眼前犯花地看向窗外的天空。
意识消退之前,他看到明明刚才晨曦还落在木制边框上,此时却已被夜色笼罩。
而在天之上, 执笔者长存的居所。
“今天又出了前不久那样的怪事!”少年高声说着,推开门迈步进了一个装饰奇特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大多以一种规律且整齐的方式摆放,在房间正中, 一串方形立体铜框中框着更多更小的铜框, 它们悬浮在半空中, 向着不同的方向自转着。
各种不同的符号充斥在能刻下装饰的地方, 方形转轮上的字符就好像构成了某种玄妙的法阵。
除了这些被摆放整齐的物品以外,还有数不清的纸张散布在各个桌上,地上也落了不少, 几乎没有可以踏步进入。
然而说话的少年却身手矫健地绕开写有字迹的位置, 视这些障碍于无物,一直走到坐在铜框之下的人身边。
“你不问下幻方怎么回事?”他背着手问那人。
坐下的人抬起头, 用手背扶了下镜框:“幻方没有让我去调查, 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对昼夜的课题不感兴趣,而且目前我手里的这个还没有得出结论。”
少年低头看着他那案前一大沓的资料和手写的文稿,忍不住嘟囔道:“得出结论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能更近一步不成?”
“我不需要那些。”坐着的人神情冷淡, 只有在聊到课题时眼神中多出几分色彩, “我只知道我快得到我的研究报告了。但还差一些东西,关于逐夜狼真正的去处。”
“喂,拜托, 门罗,幻方不喜欢逐夜狼,你调查那些它也不会嘉奖你。”少年抹了下鼻子,不服气地说道, “要我说, 你就该跟我来找点幻方会喜欢的课题。”
“我说过我没兴趣, 乔尔。我对奉承幻方也没兴趣, 你可以自己去邀这份功,没有必要拉我。”门罗不为所动。
但乔尔却完全不这样想,门罗是他们这些执笔者里最为博学的一个,只要拉扯到这个外援,他可以更加迅速地调查清楚这些,然后以此创作出他的研究报告,以得幻方的喜爱。
他眼睛盯着门罗手里的东西:“做个交易?我帮你找你的答案,你来帮我。”
门罗将文稿叠整齐,理好后站了起来,再次推了下眼镜。他身形看上去像纸片一样瘦弱,可一站起来却比乔尔高上许多,他低头看着对方:“那是你的事,上次帮你只是因为我感兴趣,这次我不感兴趣。”
乔尔脸部肌肉抽了抽,强忍着没当着他这个同僚的面甩脸色:“好吧,但是如果你回头感兴趣了,可以来找我合作。”
门罗没回答他,拿着自己的文稿就出了门。
但他也并没有去往天之下,没有直接去寻找谁,而是直接循着光来到了另一个存在身前。
他单膝跪下,在巨大的层层旋转的框架前低下头:“我有疑惑希望您能为我解答。”
顺着时间旋转的框架十分流畅,震动出某种嗡鸣,不止是耳膜,甚至于灵魂都能感受到某种震颤。
门罗将头低得更低了一些:“是关于第一章 的司星者,逐夜狼,它还活着吗?”
长久如此转动的框架凝滞了一瞬,而后飞速地开始各自朝着反方向转去,一种极度的不安定感在空间中涌动着。这旋转越来越快,也越缩越小,直到最后,它模拟着凝聚出了一个人类的形体。
以同样的形态能更好地感受交流对象的感受,理解对方的一些行为动作,同时让对方将自己当成对方的同族,以减少戒备心理……门罗几乎是立刻就记起来自己年少时看过的某本书中所写的内容。
幻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人形,而据他了解,幻方也从来没有在其他存在面前展露过人的体态。这对它来说不是必要的,它也不需要他们这些执笔者去理解它,不需要互相当成同族,更不需要降低什么戒备之心。
这是一个极为突兀的表现,而同时,这份表现正是因为他提及了第一章 司星者的事情。
这个课题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什么对幻方而言十分关键的事情,门罗意识到。
幻方的人形保持着久远历史中某个流域国家的特色,这类服装在马阿特河附近还有其中的影子。他头上带着金子缠绕的发饰,上身赤l裸,带着镶嵌了宝石的方块金饰,腰间围了一块到膝盖的布,同样类似的饰品在脚踝和腿上都分布着。
门罗推测有两种可能,一是幻方很可能在久远的过去也变成过人形,而在那之后他再没有展露过这种姿态,所以即便到现在,他还维持着那种模样;二则是幻方曾经是“人类”,并且他曾经就是那个国家生活过的人。
“你问逐夜狼的事情是为了什么?”他出声问道,那声音听上去和乔尔年龄竟差不了多少。
门罗推了下眼镜:“我在进行一个课题。先前在天之下的各地游历,偶然得知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天之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新的人涉足,同时一旦有人想以那作为立教根本,或是更近一步了解什么,他们就会死亡,尸体上遍布蠕虫。”
“我曾经在一块石碑上看到过记录,说第一章 的司星者死于第十二章司星者之手,所以第一章的绝笔也是必然。我在后来的调查里也注意到,逐夜狼有关的召请仪式已经很久没有人能使用成功,似乎是与那应验……但第一章并非一个执笔者都没有,如果逐夜狼真的已经死了,那也应该有新一任的第一章司星者。我对此持怀疑态度,所以来问您是否知道内情。”
幻方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这片由光芒所构建的空间里踱步了一个来回,而后才说道:“我不清楚。”
“第十二章 和第一章的纷争是真实存在的吗?”门罗又问道。
“是……或许是。”幻方答完后立刻又否认了自己第一个答案,“没有存在能抵挡住镜中倒影的遗忘,他要是想隐瞒下什么轻而易举……更何况当时插手的不止是镜中倒影,还有司掌‘私密’的枯萎藤…”
他停顿了下来,再次否认了自己的回答:“不,很可能我也插手过,只是我已经‘遗忘’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最近疫情反复同事全被隔离事情都到我头上了所以可能会有些忙!我争取保持日更!(存稿消失殆尽的声音)
第99章
镜中倒影的存在感其实一直都不强, 但因为自身能力的原因,门罗恰好对他有那么一点了解,也有过几次接触。
它是某种成像, 又因为它者而存在, 似乎只要现实存在着那份实物, 镜中的虚幻就会受到忽视。同时, 也因为“倒影”的特性,他们有时候会以“成像”的模式记录下一些光影片段,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再次“播放”。
“您的意思是, 曾经的那次事情司星者很可能大多有参与?”
幻方沉思了片刻, 用他那小麦色皮肤的少年脸,语气老成地答道:“我不能给你确定的答案, 而且我和逐夜狼是竞争者。如果有机会能拉他下来, 我应该不会没有参与……更何况,另一方是他。”
门罗没有读到过关于幻方和第十二章 的关系,不如说, 第十二章的绝大部分事情都难以取证。
他试探着问道:“您与第十二章 司星者的关系很好?”
幻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忽然回过身说道:“这段时间不要来找我了,我有事情要去处理,另外, 与之有关的研究报告你在写完后先给我过目。”
门罗低下头,接着站了起来:“还有另一件事,您知道和蛆虫有关的事情吗?”
幻方脚步停顿了一下,他侧头看向门罗:“蠕虫很早就出现过, 要追溯, 去查证更古老的文书……记忆和认知可能被改写, 但文书不会。”
这给了门罗一个提醒, 幻方知道那些,而且这位司星者对那的称呼和他略有不同。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幻方已经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记忆与认知可能会欺骗他,所以他一直依仗的“读取”能力可能并没有办法取得很好的效果。如果蠕虫和第十二章 有关,第一章司星者因此而死亡,那么跟随它身后的存在也因此而死……并不是不可能。
他需要调查第十二章 的事情,以此来推断第一章目前的情况。
要寻找这被排斥且非光源存在的司星者是一件难事,他甚至对对方所掌有的权柄都不是那么清楚,事实上,他只知道对方是“不洁”,以及它是“向下”的。
向下的含义有许多,包括泥土……以及六尺以下的遗骸。
如果是与遗骸有关,门罗想自己恐怕也会很高兴。本身他的能力也与那些打交道,如果是那他相信自己会能处理好第十二章 的文献。
要准备去做这件事,他首先却想到了曾经在某处墓地见到的人。
对方披着黑纱,将自己的面目隐藏在看不清的纱后,那道屏障不止隔绝了对方的气息与容貌,还让人难以对他产生某些“尖锐”的印象。包括在读取对方记忆时也是类似,他能感受到许多厚重的东西被掩盖在了表层之下,他只能嗅到最表层的气味。
他曾经说自己见过另一个版本的结局……那么如果找到对方,说不定可以取得其他“历史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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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门罗所念的埃米特却沉在了梦里。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这称作“梦”,或者就应该将它当做是“记忆的裂痕”,从中去窥视到某些久远过去的片段。
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不清,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有人在和“他”对话。
“我觉得你对他的期望有些过于美好。”和上次提到遮掩记忆的人类相似的声音语气含笑,他似乎总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要知道他本身所体现的权柄与杀戮脱不开关系,他过于锐利,不论你是否善意对待他,他能回报给你的只有伤害。”
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远处一团白色的影子忽然动了动,回头一样看向他们。
“他”也伸出了手,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我知道,但这说不定是另一种出路……我见过很多种可能,很多种可能里面我也有很多种遭遇。不论是好是坏,这些可能都只会陷入下一个循环。”自己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恰当的措辞。
“说起来有一些可笑,我想…我想我可能确实是有些累了。”
对方在另一侧坐着,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我一直在你身边。”
“是的,我很感谢你,有你在我才能确定我走到了哪里……但是,我现在已经濒临‘垂暮’了,我很累了。”他回答道。
这一次对方沉默的时间更久,在如同虚无的一片寂静之中,对方的声音就像是滴落在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你希望他终结你的循环。所以,这是你对他的期望。”
第一次,对方的声音里没有了笑意:“如果是这样,我也可以做到。”
“你做不到。”他却几乎是立刻否定了对方的说辞,“你只会改写我的记忆,别骗我了倒影。”
“听上去你试过这种结局。”被直白称呼的那个存在拥有着有些奇怪的名字,他又笑了起来,“那样的结局不好吗?”
“……如果不用继续下一次的话。”自己似乎也跟着无奈地笑了笑,“我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种可能。只不过,这一次我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天水遗骸倒倾过后遗留于天之上的一颗‘晨星’……我以为你不会对光源投去太多注意。”倒影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不过没有关系,你所有的选择我都喜欢,当然,如果下一次能选择我更好。”
安静了片刻后,对方又低声问道:“我听说,你给他取了名字。”
“那样方便称呼一些。”他答道。
“那你能给我也取一个吗?”对方问道,“现在这个算是称呼,可不算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