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倏然静了下来,一道极为开怀的笑声却划破寂静,骨索的手下目眦尽裂地看向贺澜,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箭矢穿破皮肉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就在贺澜低头去看的瞬间,又有无数支箭射向他,穿过他的身体。
“咳。”贺澜咳出一口血来,慢慢抬起头看向院子里面目狰狞的延军将士:“别急,你们也都要……死的。”
就在这时,一名小兵在院门处疾声禀报道:“王上,将军,愈阳守军攻过来了。”
贺澜勾了勾嘴角,如此,贺池总该能打赢了,他的阿岚也有救了。
贺澜最后低头看了看,眼前的事物已经开始模糊。
他不能陪阿岚去隐居了,希望他不要生气。
云清带人来到将军府附近时,愈阳守军已经和延军打了起来。
他担心的两拨人竟然自己起了内讧,云清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疑惑重重。
他看着笼罩在昏暗天光下的大将军府,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贺澜投降是为了沈时予的解药,他怎么会和骨索动手?
脑海里各种念头飞转,下方的局势也渐渐变了。
愈阳守军虽然和延军人数相当,可延军这边却全都是一直跟着骨索的精兵,哪怕在这样的地形中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战斗力却也十分强悍。
渐渐地,围住大将军府的愈阳守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而延军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却是没打算反打,竟顺着撕开的口子打算跑路。
云清眼尖,一眼便看到了打头的延兵掩护下,一匹马上正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看那人身形打扮,再联想到今日种种,云清瞬间便反应过来那人的身份。
云清看向延兵离去的方向,正是愈阳城的西门,他猛地直起身道:“骨索受伤了,他们想逃,不能放走他们!”
可他手下现在就只有这些暗卫,想拦也有心无力,云清正在考虑要不要冒险去找愈阳守将,突然听到长街的另一头响起了马蹄声。
云清心头一跳,循声看去。
微明的天光中,浑身浴血的贺池骑着马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在他身后,宁州军和禁军混在一起,随着他的命令,在街道的岔路口分出了一队又一队,往愈阳城西门的方向包围而去。
云清的一颗心猛地落了回来,他看着贺池,扬了扬嘴角,眼里却凝起了雾,贺池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过来,正正对上云清的目光。
他怔了怔,凶狠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转为惊喜,云清安然无恙,对他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等我。”云清听不清他说的话,却能看清他的口型,他点了点头,看着贺池率领众人冲进了战局。
延军在贺澜对骨索下手后,便认定愈阳投降是贺澜设的圈套,城外的人定然也和贺澜有勾结,骨索的死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们不再有信心迎战,打算带着骨索的尸体回到原戚城再做打算。
本以为城外十四万兵力,就算因为被偷袭没能打赢,起码也不会这么快被攻破,可当他们看到不属于愈阳守军的人包围而来时,便知道是他们低估了敌人。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们失去了战意,再加上王上已死的沉重打击,更让他们意志消沉,反观贺池这方,虽然不少人身上都染着血,带着伤,却是战意昂扬,越战越勇。
天快亮时,这场最后的围剿也终于结束了。
西门前的空地上,满地延军尸体,站着的人除了宁州军,还有禁军,甚至还有愈阳守军,他们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突然便喊道:“赢了,我们赢了!赢了!”
欢欣鼓舞的一通大喊之后,众人又慢慢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低泣声由小到大地蔓延开来。
这一战虽然赢了,却伤亡惨重,他们熟悉的人,昨日或许还在一起吃饭聊天,今日便阴阳永隔,即使战胜了敌军,那些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云清收到获胜的消息后赶了过来,听到这一片压抑的悲鸣,一股酸意猛地冲上心间,激得他眼眶泛红。
贺池第一时间发现了云清,他翻身下马,快步来到云清身前,第一次没有顾及身上的脏污,用力将云清抱进了怀里。
云清感受着他起伏的胸膛和揽在自己腰背上有力的手臂,一直以来提着的心终于在此刻安稳下来,贺池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清,谢谢你。”
云清伸手回抱住他,眼角划过一道水痕:“你能平安回来,就是对我来说最好的谢礼。”
贺池干燥的唇映在云清眼角。
终于。
他们终是做到了。
接下来的事便是打扫战场,安置伤兵了,贺池很快便将任务布置下去,扭头见云清一直盯着他的右手,贺池笑着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没事,是皮外伤,别担心。”
云清点了点头,一直候在一旁的愈州知州柳于智连忙抓住机会上前道:“王爷既受了伤,还当好好调养才是,城中四处都需要清理,下官家中尚算清静,王爷若不嫌弃,不如和王妃一起去下官府上修养?”
贺池看着他带着讨好的表情,点头应了。
虽然他们早知柳于智是贺澜的人,可事到如今,他已对他们没有威胁,毕竟是愈州知州,有他协助,许多事做起来都会方便许多,至于别的,便等到秋后再一一算清。
云清和贺池同骑,便要跟着柳于智离开,却突然见长街的另一头策马驰来一个黑衣人,云清眼神一动,他之前让程樾去将军府探查,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柳于智见状,识趣向两人拱手道:“王爷王妃,下官先去前面等候。”
程樾来到云清面前,将手中的匣子递给他,低声道:“晏王被延军射杀在院中,这是在晏王书房找到的。”
云清一怔,贺澜死了?
他知道骨索已死而不是受伤的时候就有了预感,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仍觉得有些恍惚,心里的疑惑也达到了顶峰,贺澜和骨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张信纸和一个小册子,还有一块材质奇异的令牌。
信纸上写着力透纸背的“救他”二字,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云清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放下信纸拿起了下面的书册,上面赫然写着贺澜这些年培养的势力和暗线,凭飞云令皆可调动。
云清拿起飞云令轻轻摩挲,今晚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串了起来。
骨索在城外起了战事后前去找贺澜商议,他自以为捏着贺澜的软肋,对贺澜的防备不重,因此被贺澜趁机下毒毒死,与此同时,贺澜又调了愈阳守军反击延军,将可能影响战局的骨索和他的精兵全都堵在了城内……
他倏地明白——贺澜是在用骨索的命和他手上的势力向他们投诚,换取苏木去救沈时予的性命。
云清心情起伏,贺澜的这一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为此他甚至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云清低声喃喃:“真是个疯子。”
回到知州府, 柳于智把贺池两人带到院中,留下伺候的人后便识趣告退。
房中只剩贺池和云清两人,贺池阻拦不成, 由着云清帮他解下了身上的战甲。
战甲下的衣袍已经被汗与血渗透, 又被风吹得半干, 味道自然不会好闻,贺池往后退了退想和云清拉开距离,却被云清一把拉着手臂止住动作。
云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边手臂上,那里的衣服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整条右臂全是血迹。
透过被划破的衣服可以看到皮肉翻卷的伤口,边缘都已经被捂得发白, 云清眼神一颤,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目光扫向了贺池身上别的地方。
待看到贺池身上各处都染着血迹之后,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顿了顿。
贺池见状,当即反应过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触手一片冰凉。
他连忙解释道:“只有这一处伤,别处都是染的敌人的血, 别担心, 我没事。”
他一动作,右臂上的伤口又有血渗出,云清眉间一凝,下意识抽手按住他:“别动!”
苏木恰在此时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云清回过神, 将贺池按坐榻上, 方便苏木看伤。
贺池按照苏木的指挥褪去衣袍,云清这才看清伤口的全貌。
狰狞的刀口从肩上斜斜劈在手臂上, 又长又深,边缘还带着撕裂的痕迹,云清心里一揪,几乎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凶险。
苏木用酒精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肌肤,仔细看过之后神情严肃地对贺池道:“伤口的位置十分危险,只差半寸就会伤及筋脉,难以恢复,王爷这几日定要好好修养,右手也切勿用力抓握重物。”
贺池点头应下,眼神却一直落在身旁的云清身上。
他差点就要见不到他了。
战场上的生死关头,他唯一的想法便是,他无愧于大瑜,无愧于程家祖训,却实在亏欠于云清。
他曾承诺过的盛世和清名、和云清相守的誓言、分别前约定好的相聚……他都做不到了。
他甚至想过,若是他没有对云清动心思,两人不是如今的关系,这一日真的到来时云清或许就不会太难过。
他不舍愧悔,却为时已晚。
万幸,他活下来了。
他们打赢了这场仗。
这个一直压在他们头顶的危局,终是解开了。
他应下的那些,也终是不会失约了。
一想到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贺池只觉得整颗心都像泡进了温热的水里,满足而幸福。
他看着云清,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云清听完苏木的话,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要没有伤到根本就算是好消息。
苏木说完后便开始动作利落地处理伤口,鲜血再次涌出,云清不忍地别开眼,想伸手捂住贺池的眼睛,却正对上贺池注视着他的目光。
他顿了顿,伸手抚上贺池的脸,轻声问道:“疼不疼?”
贺池摇了摇头,还没开口,便听苏木头也不抬地接话道:“王妃放心,我做的麻沸散药效很好,保证王爷不会疼的。”
云清一怔,转过头去,便见苏木已经在伤口上敷了一层药粉,正拿了根银针戳在贺池的伤口上,看着贺池问道:“王爷觉得疼吗?”
贺池也低头看过去,他本以为是因为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了才没有知觉,此时看到切实扎进肉里的银针,才意识到原是苏木涂的麻沸散起效了。
见贺池摇头,苏木收起银针,从药箱中取了羊肠线出来,边穿针引线边向两人解释道:“王爷的伤口太大,缝起来会好得更快。”
云清在这一刻强烈地意识到有一名好大夫在身边有多么让人安心,想到他们和苏木约定的五年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他不得不提前开始思考,用什么办法可以把苏木继续留下。
苏木的动作又稳又快,没多久便将贺池的伤口处理妥当。
贺池手上还有一些别的小伤口,他没让苏木动手,只要了一盒药膏和清毒的酒精打算自己处理,军中伤者众多,比起他这里更需要苏木前去主事。
“本王已传令徐九,让他听你号令,若是短缺药材或人手便告诉知州,让他前去筹备。”
苏木点头应下,嘱咐完贺池若是发热就即刻让人叫他后便匆匆背着药箱离开。
贺池看着苏木的背影,眉心深深拧紧。
这一战从城外打到城内,剿灭了延军十六万兵力,他们付出的代价却也十分惨烈,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伤亡人数,可光是估计也知道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数目。
贺池正在出神,眼睛突然被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捂住,云清温柔笃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别想了,苏木说你现在必须休息,这些事交给我,将士们的抚恤银,一分一厘都不会少,该给他们的军功和荣耀,也不会少。”
贺池回过神,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放在唇边蹭了蹭,他看着云清,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云清昨晚深入敌营,以身犯险为他们搬来救兵,奔忙了一整夜,此时眼下染着青黑,脸色也有些憔悴,再加上这些时日他连着赶路又接着和贺澜周旋,整个人都比分开前消瘦了一圈,看着便让人心疼。
贺池嗓音温柔:“我知道。你也需要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云清低头和贺池对视,片刻后,突而弯下身重重地吻在他的唇上。
这一次的分别不足两月,比起之前在宁州时动辄几月的分离已经算是短暂,可云清却觉得那么长,长到像是跨越了一辈子,才艰难重逢。
贺池愣了愣,再没心思顾忌身上的血污,立时便伸手按住云清的后颈用力回应起来。
这一个久违的亲吻里面,有思念,有难过,有欢喜,更多的却是浓烈得可以将对方层层包裹住的爱意。
舌尖尝到的血腥味不知是谁的,他们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直到气喘吁吁才终于分开。
云清避开贺池的伤处,用力抱住贺池,轻声道:“你真的回来了……”
语气里不知是疑问还是叹息。
贺池单手环着他的腰,将手臂收得很紧,在他耳边低声重复:“我回来了,清清,我回来了。”
明明是五月的天,怀里的人却浑身冰凉,贺池轻轻蹭着云清的脸侧,心口发酸。
云清感受着紧紧环绕住他的臂膀,听着贺池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嘴唇上传来细微的刺痛和麻痒……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贺池好好地回来了。
那个原书中万箭穿心的结局,是纠缠他已久的梦魇。
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贺池感受到肩上的湿润,心里像是被钝刀子使劲戳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正想开口询问,云清却已经坐起身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一片潋滟,眼角眉梢却都带着笑意,他凑上前在贺池唇角印了个吻,嗓音里都是柔软的暖意:“我让人送些热水来沐浴。”
贺池便也没有多问,只是亲了亲他的眼角:“劳烦清清了。”
下人很快便送上热水,两人擦洗沐浴完,一同躺回床上,头靠着头轻声说着话。
许是终于放松下来,没过多久云清便睡着了。
贺池看着云清,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迷迷糊糊地醒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姿势,确认他没压到伤口后又很快睡去。
贺池心里软成一片,他将云清的手握进掌心,也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夜,对于所有的愈阳百姓来说,都称得上永生难忘。
被战鼓声吵醒后,所有人都紧闭门窗听着外面的动静。
战鼓声,打杀声,军队急促跑过的脚步声,马蹄声,兵器相击的声音……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祈盼千万不要波及到他们。
其他城池被延军屠城的惨状城中百姓都有所耳闻,众人宛若惊弓之鸟,只要听到有人经过的声音,便开始担心延军下一刻就要闯入家中将他们屠杀。
时间在黑暗中被无限拉长,直到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进屋中,才驱散了部分恐惧。
外面的打斗声也终于停了,百姓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依然没人敢出去一探究竟。
直到府衙的衙役叩开了药铺的门进行采买,有人大着胆子问了几句,才知道昨晚竟是延军和大瑜的军队在交战,而且大瑜胜了!
这个消息迅速在城中扩散开来。
一天之内,百姓们先是经历了主帅率军投降,又亲历了半夜的混乱,现在突然得知大瑜的军队战胜了号称无往不胜的延军,许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相信。
有人神情恍惚地对身边人道:“元宝他娘,你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不待他媳妇动手,来通知消息的人便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那人顿时痛叫出声。
他却完全顾不上背上的痛意,强压着狂喜再次确认了一遍:“我们真的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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