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延军之中顿时哗然。
副将慌乱了一瞬,看到军中将士的神情,当即扬声道:“王上勇猛无敌,怎会被他们杀死?定是假传消息扰我军心!”
可他的话却并没平息众人心中的仓皇,这一晚他们先是被夜袭军营死伤惨重,骑兵从城内出来支援,却也没能迅速扭转战局,甚至还被对方杀死了军中大将,而在这样的局势下,作为军中主帅的王上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们从打进大瑜以来未尝一败,这次却狠狠地栽了跟头,大瑜藏了这么厉害的军队,说不定针对王上也设了陷阱呢?
种种这些加在一起,延军之中不少将士心里都开始动摇。
军心不稳,又岂是副将一句话便能安定下来的?
反观贺池这边,却是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他们本来都抱着血战到底,死也要多拉几个敌人垫背的心态勉力强撑,却突然迎来了援军和敌方主帅已死的好消息,顿时觉得身体里再次爆发出力量,手上的招式也更加凌厉起来。
贺池的亲卫趁着延军分心也终于摆脱了牵制,来到贺池周围将他护住。
将士们不明情况,都信了那小将的话,贺池却知道,这定然是云清的计谋。
城里不知发生了什么,贺澜和骨索都没有现身,愈阳两万守军和骨索手下剩下的骑兵仍在城内。
他们必须抓住延军军心不稳的机会速战速决,否则若是骨索出现,他们的谎言被识破,延军或许会反扑得更狠,再加上城中剩下的兵力,那便不好打了。
他看向已经加入战局的禁军人马,难以想象云清到底花费了多大的代价才将这支军队策反,为他送来了这场及时雨。
贺池压下心中酸涩,接过亲卫递来的长刀,沉声道:“众将士听令!诛杀延军,夺回愈阳!”
自从阿岚上次为了救他差点身死之后, 他便开始做一些怪诞的梦。
梦里的片段总是杂乱无章,大多都是和阿岚相关的往事,却和记忆中截然不同。
起初他只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随着阿岚好转, 这个情况却丝毫未变, 他便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向宫中递了折子延请太医,院判诊断过后却只说他是思虑过度,给他开了安神助眠的药。
可他依旧时不时便会陷入这个梦中。
多番延医无果,贺澜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了一旁,左右也没有什么旁的影响,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 是把阿岚中的毒解除。
几个月下来,他也已经渐渐习惯了。
可今日贺澜刚入梦,便发现了与以往的不同。
之前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段都被拼接起来,组成了“贺澜”的一生。
贺澜像一个局外人般,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各种事发展,前二十几年的经历都与他的记忆里完全一致,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才会这样回忆生平。
好在眼前的画面在景序二十三年时, 终于发生了不同的分岔。
梦中的“贺澜”没有收到密信,自然也没能揭发曾恒川的罪行,贺泓没有离京,贺池也没有被牵扯进曾家的事,那一年什么都没有发生。
贺池和贺泓都留在京城, 贺源也没有被揭发强抢百姓杀害无辜的事, “贺澜”手上的权势自然没能如他一般迅速发展起来,即使在后面几年里“贺澜”也努力扩展势力, 却也没能逃出为他专门设下的圈套。
“贺澜”被陷害入狱,沈时予舍弃一切救了他。
而“贺澜”也舍弃一切,用大瑜的江山换了阿岚的命。
延国统治天下,“贺澜”则是和沈时予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贺澜看着两人幸福的生活,嘴角勾起笑容,待此间事了,他本也打算和阿岚隐居,如此看来,倒是和梦中的“贺澜”殊途同归了。
他本以为后面便都是两人相守的情景了,可眼前的画面却急遽变换起来。
两人平静快乐地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后,在某次两人对弈之时,沈时予突然吐血毒发。
贺澜的笑容倏地凝固在嘴角。
梦中的“贺澜”也没有全然相信郑鸿熙,这些年他让人找了各地的大夫来给沈时予诊治,所有人都说沈时予体内无毒,他才渐渐放下心来。
可现在他才知道,那一切都是假象。
他被骗了。
“贺澜”让人给阿岚吊着命,下令派人去把郑鸿熙从京城劫来,各地的有名的大夫都被“他”让人威逼利诱地请来了,却全都束手无策,沈时予日日承受煎熬,痛不欲生。
郑鸿熙被带过来的时候,沈时予已经被折磨得快要没有生气了。
“贺澜”对郑鸿熙施以极刑,却只得到了晚来青没有解药的真相,他出卖大瑜换来的所谓解药,其实只是能够压制晚来青的另一种毒药。
晚来青被压制之后,不会再每年毒发,中毒者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可强行压制必当引来更为猛烈的反扑,事到如今,沈时予的毒已经药石罔效了。
贺澜一直都把自己当作一个看客,直到此时他才悚然一惊。
他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这真的是梦吗?为何梦中发生的事竟会应验云清之前跟他交易时提到的事?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结果,眼前的画面已经再次发生变换。
沈时予最终痛苦地死在“贺澜”怀中,郑鸿熙被“贺澜”用各种酷刑日夜折磨,始终不给他痛快,两日后,“贺澜”的府宅被围了。
“贺澜”并不意外,他曾经对骨索承诺过再也不会踏足京城,他毁约在先,骨索自然不会容忍他。
可骨索难道不知道解药的事吗?
贺澜神情讥诮,或许在最开始和他达成交易的时候,骨索便已经计划好这个结局了。
贺澜回过神时,赫然发现他已经融进了梦中“贺澜”的身体里,虽然一举一动都不受他控制,各种感觉却都是切实的。
他没有去管宅院外围着的浑身杀气的皇帝爪牙,只是径直进了屋,将床上沈时予的尸体抱进怀里。
即使知道这是梦,贺澜却还是因为怀里的触感觉得心脏抽疼。
打斗声渐渐离得近了,骨索现在已经是天下之主,他下定决心要杀人,“贺澜”怎么抵挡得住?
没过多久,有人踢开了“贺澜”所在屋子的房门,“贺澜”终于抬起头,正好对上向他刺来的刀尖。
刀尖越来越近,寄身在他身体中的贺澜却根本无法挪动。
一股令人窒息的憋闷感涌上心间,贺澜猛地醒了过来。
他剧烈地喘着气,神情有些怔怔的,梦里沈时予痛苦死去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身体消瘦的触感恍然仍留在指尖。
梦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仿佛真的失去了阿岚一般。
怎么会做这么逼真的梦呢?
这真的是梦吗?
贺澜只觉得脑中千头万绪,一时之间竟感到万分茫然。
他向来行事果决,可事关阿岚的生死,他却不得不瞻前顾后,只想求个万无一失。
云清的话他信了,却不敢全信,所以才按照计划去换郑鸿熙手中的解药,同时也没有放弃云清这边的神医。
他相信云清所说的事郑鸿熙完全做得出来,却不敢去赌那一点微小的可能——若云清才是在骗他,郑鸿熙的解药是真的呢?
可这个梦却让他彻底迷惘了。
他不信神鬼,也不觉得有人能操纵梦境,可梦里发生的事偏偏和云清所说的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该信谁?
贺澜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只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
“咚——”
突然响起的战鼓声打断了贺澜的思绪,贺澜心头一跳,心里涌上了不详的预感。
他当即披衣起身,刚推开门,便见报信的小兵被从院外领进来。
小兵见到贺澜,当即跪下禀报:“殿下,城外延军大营遭到夜袭。”
贺澜猛地看向城外的方向,果然看到了隐隐的火光。
贺澜有向骨索透露贺池的消息,他本以为贺池会自觉藏好,却没想到贺池竟然这么不要命,只有几万兵力也敢来进攻。
想到极有可能随军跟着贺池的那名神医,贺澜狠狠皱了皱眉,下一瞬,他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变。
在刚才的梦里,“贺澜”在和沈时予隐居之后,曾派人去南萸寻觅神医,他的手下听闻有处寨子里的巫医极为擅毒,找过去之后却发现那名巫医已经不知所踪,据说是她收养的弟子到大瑜游历,在大瑜和延国的那场战争中失去了音信,她不顾族人的劝阻亲自去寻,后面便再也没有传信回去过。
这名在大瑜失踪的神医,和瑞王府上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同样来自南萸,那么多大夫都没听说过的晚来青,“贺澜”找了那么多人都诊不出来的毒,云清却能准确地说出药性,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贺澜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便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或许根本不是梦,只是他们的另一个结局。
云清说的是真的,神医也好,晚来青的真相也好,都是真的。
而他自作聪明,却弄巧成拙。
云清不见踪迹,他失去了用来交换的筹码,更可怖的是,贺池不要命地前来攻击延军,城外大营便有十万延军,城中还有骨索的六万骑兵,贺池只有四万人,怎么抵挡得住?
若唯一能救阿岚的神医再次在战争中死去,他岂不是又重蹈了梦里的覆辙?
不,他不能让这件事再次发生。
贺澜定了定神,唤过身边的亲卫吩咐:“立刻去守卫营调兵,出城支援瑞王……”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府上急急跑来禀报的守门士兵打断了:“殿下,延国王上来了!”
贺澜循着动静看向院门,骨索已经带着人闯了进来。
贺澜的亲卫立即去拦,贺澜却轻斥一声让他们退下,片刻之间,他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丝毫破绽。
骨索一身戎装,雷厉风行地大步迈进院中,跟着的延兵也都盔甲加身,显然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骨索来到贺澜面前,沉声问道:“城外大营遇袭,晏王可知是何人所为?”
“本王不知。”贺澜摇了摇头应道,面上镇静,心念急转。
看骨索的状态,显然是已经整好兵准备迎战,如今来找他,为的是什么一目了然。
果然,骨索直接便道:“将兵符给我。”他要带兵出战,必不可能将愈阳的这几万不受他控制的兵力留在身后。
骨索先是带兵硬闯大将军府,现下说话的语气又如此无礼,府中的卫兵都神色愤愤,贺澜的脸色却仍然平静,他淡淡道:“按照之前的约定,王上既要兵符,便拿解药来换。”
骨索猛地上前拽住贺澜的衣领,眼里泛着凶狠的光:“解药明日便能送到,现在事出紧急,若耽误了战机,我可不保证你那位沈大人是不是还能好好地在京城等你。”
“放开殿下!”形势急转,贺澜的亲卫全都拔刀出鞘对着骨索厉声喝道。
骨索带来的人也立即将刀尖对准了贺澜一方,院里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贺澜直视着骨索狠戾的眼神,梦境里的一切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梦里的“贺澜”像个笑话一般,被骨素和郑鸿熙用解药骗得团团转,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沈时予被毒药日夜折磨痛苦死去的模样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阿岚再经历梦里的那种痛苦。
余光之中,骨索带来的人已经将院子包围,府外不知还有多少延兵,事出突然,他调兵的命令没能传递出去,如果骨索拿到兵符,贺池的结局可想而知。
他不在乎贺池的死活,可神医不能死,那是阿岚的希望。
城楼上的鼓声连续不断地传来,宛若催促。
贺澜的脸上终于出现波澜,他面色变换几番,终是问道:“解药何时送来?”
骨索见他态度松动,神色也缓和了一些:“最晚后日。”
贺澜看着骨索:“希望王上说到做到。”
骨索松开了贺澜的前襟:“这是自然。”
贺澜抚了抚衣襟,转身进了书房。
不多时,贺澜便捧出一个四方的木盒,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枚玉质的兵符。
城楼上的鼓声越来越急,骨索没再多说,探手取出兵符,便要带人离开。
却听贺澜突然开口道:“王上,晚来青真的有解药吗?”
骨索脚步一顿,不胜其烦地道:“解药最迟后日就送来,晏王如果再纠缠下去,耽误了战机,我……”
贺澜打断他道:“解药?那当真是解药?不是毒药吗?”
骨索猛地停下,转身看向贺澜。
贺澜面色沉静,眼神里意味不明。
骨索沉声道:“晏王这是什么意思?”
骨索虽然掩饰得极好,下意识的反应却已经能够说明一切,贺澜倏地露出一个笑容:“王上知道中毒是什么滋味吗?”
骨索看着他的表情,心底突然一凉,紧接着却是一热,如火焰炙烤般,瞬间蔓延到五脏六腑,让他片刻后便忍不住闷哼出声。
骨索又惊又怒地看向贺澜:“你做了什么?”
贺澜见状,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他温声应道:“本王在兵符上下了毒。”
禁军按照云清的命令出城支援后,云清便派出了暗卫去探听消息,虽然他策反了禁军,但城中剩下的兵力却仍然棘手。
不提愈阳两万守军,光是骨索和手下的骑兵便足以对城外的战场造成威胁。
骨索之于延军便如贺池之于宁军,所以他才让禁军去城外支援时假传骨索已死的消息动摇敌方军心,一旦骨索带人和城外的延军会合,贺池他们必会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现在他必须想办法尽量拖住骨索,给贺池争取更多的时间。
云清心念急转,如今禁军出城抗击延军,没人能证明不是贺澜下的命令,或许可以尝试离间骨索和贺澜,让骨索认为今日之战是贺澜早就和他们勾结计划好的……
他脑海中的计划正在成形,却突然被探查消息回来的暗卫打断了思绪,云清抬眼看去,暗卫疾声禀道:“禀王妃,骨索带人去了大将军府,府中不知发生了何事,延兵现在正在向里进攻!”
将军府主院。
贺澜拿着一个瓷瓶站在满地的尸体中间, 院子已经被延兵团团围了起来,连墙上都列满了手持弓箭的士兵。
天色尚未大亮,院中被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箭簇映着火把的光, 全都对准了贺澜。
将军府的人都被冲进来的延兵杀死, 保护贺澜的亲卫也被尽数诛杀,围着贺澜的延兵却都紧紧盯着他手里已经拔掉塞子随时都可能倾倒的瓷瓶,不敢上前。
城楼上的战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却没人再去注意,骨索中毒后痛苦的吼叫声响在每个人耳边,让人心底发寒, 却又宛如催促——他们必须尽快拿到解药,去救他们的王。
骨索的手下在贺澜对面忍着怒气和他商议:“晏王到底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贺澜的目光落在骨索身上,骨索被身体里的灼痛折磨得只能撞墙缓解,脸上额头上都是凝固的血,胸口脖颈也被吐出来的血染红,军医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却束手无策。
他收回目光, 看向对面的人:“本王的条件是——”
手下紧紧地盯着他, 心下却是一松,只要有条件就好谈。
贺澜在众人都紧盯着他的脸等他说出条件时,手腕倏然一转,待众人反应过来时,瓷瓶中的解药已经全都倒在了地上。
贺澜笑容愉悦地看向骨索, 仿佛在宣布什么好消息一般:“不必可惜, 王上中的毒本就无解,这药也是假的。”
骨索本就已经被折磨得几欲疯狂, 全靠能拿到解药的念头吊着,此时见解药被倒,又听到贺澜的话,他顿时喷出一大口血来,浑身抽搐着发出了几声不似人的嘶吼,突然便没了动静。
军医连忙上前去查看,片刻后哆嗦着抬起头:“王……王上……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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