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池看着被反捆住手挤作一堆的匪徒,沉声道:“手上沾过血的站出来。”
无一人出列。
这时三个姑娘中年纪最长的那个突然出声道:“他们全都杀过人,尸体都扔在后山。”
李开立即骂道:“臭娘们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等着,老子弄死你。”
贺池看了过来,李开被吓得一抖,辱骂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连忙辩解道:“这位侠士,你别听她胡说,她就是因为恨我们,才故意这么编瞎话的。”
贺池把目光转向女子,女子对上贺池的目光,下意识抖了一下,却还是坚持辩白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没骗人。”
贺池向最边上的侍卫点了点头,侍卫便拱手领命而去。
贺池没再多问,让人把山寨里值钱的东西和粮食都找出来用木板车装好,问了几位姑娘要不要自行回家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让几位姑娘也坐到板车上跟他们一起回去。
至于土匪,则是用绳子拴了一串,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木板车上,李开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堵住了嘴。
不多时,去后山查看情况的侍卫也回来了。
正如女子所说,后山有不少被野兽啃食过残缺不全的尸骨,有些甚至已经腐败成了白骨,足以想象他们占据在这里作了多少恶。
贺池点了点头让他归队,下令返程。
寨子里的马匹用来拉车,贺池本来打算吩咐侍卫赶车,之前告发土匪杀人罪状的那个姑娘却自告奋勇接过了赶车的活。
贺池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跟上不要掉队,便一甩马鞭,率先冲出了山林。
姑娘一手拉着马缰控制方向,一手把马鞭甩得飞快,车后拴着的土匪被带动着跑了起来,刚开始时他们还能勉强跟上,到后来体力透支跑不动了便只能像死猪一样被拖在地上滑行。
另外的两个姑娘看着众人的惨状,眼里的痛恨终于化作痛快,她们凑到了赶车的姑娘身边,“姐姐,我来换你。”“我也可以,姐姐,让我来吧。”
赶车的姑娘眼里噙着泪,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们看着就好,你们干干净净的,手上别沾血,看着姐姐给你们出气。”
两个姑娘紧紧地挨在她身边,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她们终于从那个地狱逃出来了。
活着出来了。
见村民们被马蹄声吓得不轻,守在周围的侍卫解释道:“应该是我们主子回来了,别怕,不是土匪。”
村民们知道他们的主子便是最开始来村里把土匪抓起来的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死死憋在喉间的哭声这才溢了出来。
贺池策马来到云清身前,想跟他说明寨子里的情况,却先发现了云清的脸色不对。
紧接着才注意到村口的异状。
他一眼扫过去便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惊异于云清竟然会选择这样的处理方法,却也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但云清的脸色实在太差了,想来他此前十几年一直在江南读书,怕是从没经历过这种杀人的场面。
贺池还在斟酌,云清先开口问道:“王爷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贺池点头应了,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看云清还在强撑着,便道:“你进马车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云清顿了顿,终究不再逞强,轻轻点了点头,下马回了马车。
目送云清上了马车,贺池扭头看向村口。
之前留在村子里的匪徒已经不成人形了,村民手染鲜血,恸哭不已,村民们最前方站着的正是之前去找他们报信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有干涸的泪痕,眼睛盯着那堆不成人形的土匪,依然透着股狠劲。
贺池朗声道:“我乃大瑜一品亲王瑞王,宁州现已分封于本王治下,开山寨已被本王带兵剿灭,剩下的匪徒也将送往于樟县由县令发落,今日村子里的惨状,不会再重现。”
村民们大惊,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镇长了,连县令都没有见过,突然听说救了他们的无比尊贵的王爷,全都一脸惶恐地跪下。
喜悦却后知后觉地溢上心间,开山寨被剿灭了!
众人看向板车后面那一串满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土匪,就是这些人,年年来抢他们的粮食,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开山寨没了,那以后是不是就没人来抢他们粮食了?
村民们连忙磕头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想起了刚刚失去的亲人,有人用袖口抹了抹眼角,若是早些遇到王爷该多好。
众人对贺池磕过头,最前方的少年却又转向马车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多谢王妃!”让我能亲手血刃自己的仇人。
村民们不笨,也连忙随着少年往马车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带着浓重的哭腔叩谢道:“多谢王妃……”
云清捧着阿舒给自己倒的热茶,正坐在榻上发呆,阿舒听见外面的动静,拉开了一角帘子,对云清道:“少爷,他们在谢谢你呢。”
云清像是刚回过神般,转头透过阿舒掀开的地方看向村民们。
谢我做什么呢?他想。他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为他们做。
贺池处理善后的速度很快,他把从开山寨里搜刮出来的粮食分给了村民,给每个亡者都发了安葬费——村子里太穷了,很多人连下葬的钱都没有。
得知他们要前往于樟县,报信的少年有些忐忑地找上侍卫,问他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县城。
原来他家是兄弟两人,兄长在县城里做账房,如今父母没了,他得去找告诉兄长。
侍卫前来禀报,贺池允了,侍卫便把少年拎上马,带着他一起出发了。
安排好一切后,贺池不放心云清,弃马上了云清的马车。
马车里铺着软榻,云清已经在榻上睡着了,只是眉心蹙着,睡得极不安稳。
阿舒守在一边,一张圆圆脸皱着,看起来越发像个包子。
见贺池进来,他下意识便想出声行礼,却被贺池抬手制止了。
阿舒压低声音道:“王爷,少爷好像很难过。”
贺池点了点头,阿舒让开身位,他便坐到了榻边。
程樾一直跟着云清保护他,贺池刚才找程樾了解了事情经过,也大概猜到了云清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他知道的那些智计无双、玩弄权术的人心都是硬的、脏的,可云清的心却是软的。
他会在自己盯着狼爪抓伤的伤口时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会满眼认真地告诉自己母妃那样的女子合该名留青史,他也会为了百姓的苦难难过,会忍着不适让村民手刃仇人放下仇恨重拾希望……
贺池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云清的眉心,他这么好,合该也得到最好的。
贺池让车队换回了亲王仪仗,他们便这么高调地拉着一车土匪进了于樟县。
于樟县令听到守门护卫传回来的消息,神情呆滞地道:“你再说一遍,谁来了?”
“瑞王殿下。”
于樟县令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正了正自己的官帽,往府门口跑去。
还没等他跑出去,贺池便带着人进了门。
于樟县令虽然没见过贺池,但是一见他周身气度便知道错不了,立即跪下行礼:“下官许永峰,见过王爷。下官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贺池应了一声便让他起身,没多作废话:“今日本王途径折溪村时,恰好遇到开山寨的土匪劫掠村庄,所有进村杀害村民的土匪均被当场毙命,门外板车上的这些是本王从寨子里抓回来的,手上全都沾了人命,你便按大瑜律法从重处置,务必要游街示众,广而告之。”
许永峰大惊失色道:“王爷可有被冲撞到?”他一脸气愤,“这些土匪真是无法无天了,往日里他们也没这么穷凶极恶,不知这次怎会如此。”
贺池沉着脸:“本王还想问你,为什么连这么一个小破寨子都端不掉?”
许永峰一脸苦涩地道:“王爷有所不知,咱们这里实在是养不起兵啊,没有兵,自然也端不掉土匪寨。”
“那之前朝廷派了一次兵,为何还是毫无好转?”
许永峰一五一十地答道:“之前朝廷确实派了一次兵来剿匪,但是军队大张旗鼓地过来,这些土匪早就得到了消息,转身便跑进了大山深处,军队连他们人都找不到,也不能在这里和他们耗着,便这样不了了之了。”
贺池没对这件事发表别的看法,点了点头道:“那这件事就按我说的办吧,记住,务必广而告之。”
许永峰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惊异,传闻瑞王纨绔,没想到办事却这么雷厉风行,先是救村民,又是端土匪寨,想来传闻应当是有误的。
贺池把一车人丢到了衙门,三个姑娘也由县令安排到善堂做事。
少年到了县城后便谢过侍卫去找哥哥,他叫林羽,今年刚满十三岁,哥哥叫林瑾,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林瑾考上秀才后因为没钱继续往上考,便在城里找了份工,一边做工一边自己读书。
他没有放弃,打算攒够钱就去参加科举,只要他能考上举人,他们家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却没想到他的父母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父母老老实实种了一辈子地,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就横死在了家里。
林瑾一时之间潸然泪下,兄弟两人抱头痛哭了半晌,他才平复下来心绪。他找到老板说明情况,请了丧假,打算回村为父母办丧事。
回去之前,他跟着弟弟到了云清他们落脚的地方,想向恩人道谢。
他知道云清他们的身份,不敢多加打扰,便只打算在门前磕三个响头拜谢,却恰好遇到贺池从衙门回来。
林羽立马拉着哥哥行礼,他不等贺池询问,便把过来的目的说了。
贺池上下看了看林羽,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本王刚才听徐九说,你五感十分灵敏,之前会翻过山来找我们求助便是因为听到了马蹄声?”
林羽点了点头,诚实地应是。
贺池道:“徐九说你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你若想参军,可在父母下葬后来封宁,到王府找他。”
林羽眼睛亮了亮:“我当了兵就能去打土匪吗?”
贺池点头:“自然。”
林羽立即跪下又磕了个头,“多谢王爷,我一定会去的。”
贺池进屋的时候云清正坐在窗下翻书。
他换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锦缎长衫衬得他的气色似乎也好了一些。
听见动静,云清抬头看过去,便见贺池怀里抱了满满当当的一堆吃食,正在小心地把一个装得很满的竹筒杯往桌上放。
放好杯子,见甜汤一滴都没有洒出来,贺池有些得意地轻轻扬了扬眉。接着他又把剩下的吃食都摆在了桌上,这才抬头看着云清表情如常道:“本王赏你的,过来吃吧。”
云清走到桌前笑着问道:“是王爷特意给我买的吗?”
贺池抬了抬下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云清眼里也带上了笑意,从小受到皇室教养的瑞王殿下竟然亲自去给他买街边的小吃食,真是难得。
云清坐下打开一份凉糕,抬头对还抱臂站在桌边的贺池道:“王爷也坐下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贺池坐下了,却依然没有动作。
于樟县的吃食远没有沃阳的种类多,味道也比不上,云清却吃得津津有味。
见贺池一动不动,云清伸手拿起一块凉糕递到贺池嘴边,笑着道:“王爷赏脸尝尝?”
贺池挣扎了一下,却还是张嘴叼走了凉糕,两口便嚼了咽下去,一脸勉强地评价道:“还行。”
云清又扎了一块炸糕喂给他,贺池咽下去后皱了皱眉,“太甜了。”
没一会儿,云清又塞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果子给他。
贺池嚼了两下神情就变了,艰难地咽下去后赶紧灌了两杯茶水,才把那股齁人的甜腻压下去。
贺池放下杯子正要怒视云清,却正好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眼里。
还是笑起来好看,贺池想。
那就勉强让他多开心一会儿吧。
第24章 封宁城
另一边, 有贺池的特意叮嘱,许县令不敢轻忽,贺池离开衙门后, 许县令便开始行动起来。
他立即开堂, 同时让衙役拿着铜锣去街市上宣传, 将衙门正在审办开山寨土匪的消息告诉百姓。
板车上满身是血的土匪全被押进公堂,许县令痛陈开山寨众匪徒盘剥商队、劫掠村庄、杀害村民的种种罪状。
衙门前很快便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看到堂上满身狼藉的土匪都十分吃惊,众人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衙门出手处置土匪的场景了,听到县令大人说起他们对折溪村所做的恶事,百姓们的愤怒顿时到达了顶峰。
村子里的事今天中午才发生, 消息还没有传到县城里,百姓中不乏折溪村到县里找活做的村民,听到这个噩耗顿时顾不得许多,惊慌失措地失声喊了出来:“大人,折溪村的事可是真的?”
立即有衙役呵斥道:“肃静!公堂之上禁止吵闹。”
提问的人是一个身形瘦小的汉子,他满脸惶恐,却仍坚持追问了一句:“小人是折溪村村民, 大人, 求您告知。”
许永峰制止了准备继续呵斥的衙役,看着汉子的模样有些不忍心,“是真的,你……回家去看看吧。”
汉子急得满眼热泪,谢过县令大人后立即转身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百姓们看得不忍, 难以想象村子里是怎样的惨状, 看着开山寨一众人的目光愈加仇恨。
许县令扔下令签,声音威严:“开山寨众土匪抢夺粮食、残害百姓, 罪不可赦!依大瑜律,判游街示众、腰斩之刑!”
“是!”
堂上的衙役立即上前,准备将犯人拖入囚车。
一众土匪在折溪村看到寨里弟兄的惨状便被吓没了魂,在堂上也没做出什么反应,直到听到腰斩之刑,才被骇得挣扎求饶。
许县令却对他们喊冤声充耳不闻,王爷的侍卫已经将证据和赃银都交给了他,现在想狡辩——晚了。
围观的百姓有人大喊了一声,“判得好!”
其余百姓也立即跟着叫好,这些土匪不事劳作,仗着武力吸他们普通人的血,更别提他们手上还有那么多人命,被除去简直大快人心。
云清听到外面街巷隐约传来的人声,有些好奇地道:“外面怎么了?”
阿舒刚从外面凑热闹回来,闻言答道:“开山寨的土匪在游街示众呢,百姓们一边骂他们一边庆祝,外面可热闹了,好多商户直接把铺子关了,买了烂菜叶跟着囚车砸了一路。”
云清叹了口气,“商户进货总要从外面来,被这些土匪反复剥削,自然恨极了他们。”
阿舒到现在还对折溪村的惨况心有余悸,附和他家少爷道:“真是太可恶了,被判腰斩简直活该。”
他又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来:“现在百姓们都知道是咱们王爷抓了土匪,都在夸赞呢。”
晚些时候,门房来禀报,外面来了很多百姓,都拎着礼物,想要感谢瑞王殿下剿灭开山寨,为民除害,下人们不敢擅自作主,便问到了云清跟前。
于樟县的百姓都不富裕,云清哪忍心收他们的谢礼,便让下人好言拒绝,若实在推不掉的便按照市价付钱。
下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云清竟隐约听见了门外百姓的声音。
“多谢王爷,多谢王妃。”
“多谢王爷,多谢王妃。”
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门口的队伍。
贺池正好跨过院门,抬头看向云清。
两人相视一笑。
瑞王府的车队按照原计划只在于樟县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便出发继续前往封宁。
于樟的百姓自发前来送行,车队远去,人们心里却好像多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宁州有了瑞王殿下和王妃,或许会不一样吧?
七月初八,瑞王到达封宁城就藩。
贺池他们一路行来,路过城镇、也宿过村庄,对于宁州的情况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村庄长期被劫掠,村民们一个比一个过得苦,年年都会有人被饿死冻死。
大城镇的居民可以免于被土匪劫掠,却也依旧过得紧巴。商人们要进货、走商都难免收到层层盘剥,辛辛苦苦一年也存不了几个钱,大多都进了土匪的口袋。
这些土匪,就像是盘踞在宁州的若干毒瘤,汲取宁州万千百姓的生命活着、壮大,若不及时清除,总有一天,他们必定会成为更大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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