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一怔,先是恼怒,继而神情冷淡下来,对季怀真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就当是这样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见我父王,尽早定下婚期。”
走之前,他回身一看季怀真,满脸冷静,却满眼失望。
“季怀真,我什么时候才能从你嘴里听见一句真话。”
燕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季怀真无所谓地站在原地,嗤笑一声。
他听到乌兰等候在外,期待又欣喜地喊了声小燕殿下。他似是惦记着自己这样喊,便也要学他,非得用这样一个称呼去证明,这齐人也没什么与众不同。
“小燕殿下,我知道他是谁,他是陆拾遗,他和瀛禾殿下早就认识,他们二人还……有次他与我阿父议事,是我听到的!”
燕迟脚步一顿,认真地看着乌兰道:“你叫我什么?”
那看向乌兰的眼神中,已隐隐有警告意味。
乌兰满脸尴尬地低下头。
燕迟没再理他,抬脚步入自己营帐。
季怀真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时才有睡意,随即却被大军开拔的号角声吵醒。
只见营帐百米外的开阔平原上,三万夷戎大军列队整齐,整装待发,点将台之上站着三人,瀛禾与燕迟自不必说,而另外一人,季怀真却是没见过。
那人满头编发,一袭靛蓝色长袍,腰间坠着柄骨刀,只是他满脸女相,神情阴郁,被身旁的瀛禾衬得极为瘦弱,季怀真乍一看,还以为这人是瀛禾的小妾。
号角声起,战马嘶鸣,瀛禾令旗一挥,三万大军开拔,齐齐向南行进。
季怀真心生疑惑,据他所知,夷戎正休养生息,近一年未有大型战事,眼见要开春,正是储存战资的好时机,这三万大军又是要开往何地?
正要再探,却从燕迟营帐处听到一两声奶狗呜咽。
季怀真闻声寻去,冷不丁后腰被什么东西一撞,回头一看,一头半人高的孤狼正龇牙咧嘴,拿那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
正是燕迟的弱弱!
这一眼吓得季怀真面如土色,双腿打颤,人往帐上一贴,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喊道:“燕迟!拓跋燕迟!来管管你养的畜生!”
弱弱再次靠近,嘴里腥臭味道已隐约可闻,却是拿狼头又一拱季怀真后腰,似乎是要把他引去什么地方。
见这畜生并无咬自己的意思,季怀真渐渐大胆,被弱弱推着往前,脚下踢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头未满月,刚睁眼的小狼崽。
季怀真嘴角一抽,对这种又软又小的东西最是厌烦,只想溜之大吉,这时背后却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回头一看,竟又是乌兰那个阴魂不散的。
“这是燕迟殿下的狼,你不要动!我去喊燕迟殿下来。”
若说是旁人,恐怕也就被唬住了,可季怀真是谁,当即冷笑一声,弯腰将狼崽抱起,抱起还不够,偏要示威似的当着乌兰的面摩挲两下狼头,亲昵地拿额头一碰小狼鼻子:“便是动了,你又拿我如何?我这几日心里不爽快,你别惹我。”
弱弱见季怀真抱起小狼,随即转身离去。
乌兰气急败坏,伸手去夺,就在这时,燕迟已回来,还以为乌兰又要去招惹季怀真,当即呵斥道:“乌兰!”
他赶来一看,瞧见季怀真怀里抱着的东西,面色一变:“弱弱送来的?你抱它做什么!”
季怀真冷笑一声,把那呜咽着找奶吃的狼崽往燕迟怀里一塞,不客气道:“你当我愿意抱?一身骚味。”
可谁知那狼崽就认季怀真,挣扎往他那边扭,乌兰在旁边愤声道:“殿下!”
燕迟依然冷脸相待,对乌兰道:“你阿父在四处找你。”
乌兰一听,一脸心虚见鬼的表情,不敢不应父亲命令,只好不甘不愿地走了。燕迟又抱着那狼崽晃了晃,小东西的头愣是支棱着往季怀真那处看,燕迟无奈叹气,只让季怀真跟他到帐中去。
“抱便抱了,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是你的狼将我拱到这崽子身边。”
“幼崽不好养活,我从前就养死过一只。应当是冬天找不到吃的,弱弱才将它送来。”燕迟摇头道,“你不碰还好,你一碰,它身上沾了你的味道,弱弱便不会再要了。”
他把狼崽往地上一搁,又与季怀真往后站,只见那狼崽四肢费力支起,晃晃悠悠,抬眼一瞧,憨憨地往季怀真那边爬去。
季怀真面无表情,抬脚把它扒拉到一边。
小狼崽被嫌弃了也不在意,呜呜直叫,往季怀真鞋上一趴,不动弹了。低头一看,见它全身灰色,唯独脑门正中间一簇白毛,如同披麻戴孝般,季怀真嘴角一抽,心想当真晦气。
他不再理那狼,交给燕迟去烦恼,不情不愿道:“今日去见你父王,你可要交代我些什么?”
燕迟看他一眼,摇头。
“那便找个人过来,为我更衣束发,不论你要我当陆拾遗,还是要我当季怀真,代表的都是我们大齐,在你们夷戎大可汗和一班臣子面前,自然不可缺了礼数。”
此话一出,却见燕迟神色微妙,颇为复杂地看了季怀真一眼。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父王说……今日是家宴,就你我三人。”
季怀真也愣了。
直至来到王帐前,才明白这句“家宴”是什么意思。
敕勒川上住着大大小小十九部,每部皆有一名可汗管理族中事宜,直至后来规模壮大,各部摩擦不断,才由一人起头主事,共同推举出一命大可汗,掌十九部兵权邦交,地位好比大齐天子。
而燕迟与瀛禾的父亲苏合可汗,是一刀一枪,在马背上打出的皇权。
近年来两方势力此消彼长,怕是大齐皇帝来了,见到这位草原大可汗也要礼让三分,若非西有鞑靼牵制,怕是早就一举南下,将大齐收入囊中。
季怀真说不紧张,那自然是骗人,连瀛禾都能轻易认出自己是假冒的,他又有何把握不会在燕迟的父亲面前露馅?
燕迟站在王帐前, 回头看了眼季怀真,突然道:“我说什么,你跟着应就是。”
帐帘一掀,眼前站着的男人,却是和季怀真的想象大相径庭。
这人宽肩窄腰,身形挺拔,听见动静一回头,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钉在季怀真身上。若不是两鬓微微斑白,单就精神样貌,不像燕迟的父亲,反倒像他和瀛禾的大哥——当真丰神俊朗。
单就这张脸,确实有资格骗住叶红玉。
苏合可汗转身,朝季怀真微微一笑。
见他视线落在季怀真身前的狼牙吊坠上,燕迟方才低声喊了句父王。
“怎么又喊父王?不是交代过你,没有外人的时候,喊爹就行。”
这人哈哈一笑,错身一让,请二人入座。
案上已备好酒菜,竟都是齐人独有的菜式,再一看王帐内,守卫已被提前秉退,至此,季怀真才明白燕迟为何说是家宴。
“陆大人,请。”
季怀真不敢造次,正要以大齐臣子礼数行礼,刚唤了句大可汗,这人却手一摆,笑道:“燕迟没告诉你这是家宴?即是家宴,就不必行邦交礼节,更不必喊我大可汗,你若愿意,就跟燕迟一样,喊我句爹便可。”
燕迟不悦地看向苏合可汗。
季怀真也神色微妙,这声爹,无论如何是喊不出口,他长这样大,就没喊过什么人爹,就连对季庭业,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喊父亲。
更何况他与燕迟只是假成亲,便是喊,这声爹也得由陆拾遗来喊,才名正言顺。
一顿家宴气氛诡谲,便是再美味,也有些食不下咽。
燕迟对着他爹,神情冷淡,爱答不理,倒是这苏合可汗,热脸贴着亲儿的冷屁股,又是布菜,又是嘘寒问暖,哪怕只换来燕迟一个“嗯”字,也依然乐此不疲。
季怀真突然明白了瀛禾那天的话。
看这样子,哪怕燕迟真娶回来个男人,只要他想,苏合也能力排众议,将大可汗之位传于叶红玉的儿子。
苏合又将目光投降季怀真,问他是哪里人。
“我自幼在上京长大。”
“上京?好地方,我还没来得及去过,那你与燕迟,便是在上京相识?”
好在季怀真脸皮够厚,当即面不改色地点头,承认道:“先前在一寿宴上曾和燕迟相遇,我给了他些吃的,就被他记住了。”
苏合可汗把头一点,不知被哪句话勾起满腹愁肠,默不作声地喝下杯酒,突然自嘲一笑,道:“他们娘仨在上京日子不好过,有劳大人照拂。”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可见过小燕的……”
季怀真知晓他要问叶红玉,还未回答,却听一旁的燕迟不悦提醒:“……父王。”
苏合立刻哄道:“好好好,我不问了,别动气就是。”
燕迟这才面色稍霁,自饮自斟起来,一杯酒将送到嘴边,突然面色一变,神情微妙地看向一旁的季怀真。
被他拿这样的目光一看,季怀真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警惕起来。
难道他哪句话说错了?
细想之下,季怀真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跟着面色骤变,胆寒起来。
是了,燕迟认定在上京见到的是陆拾遗,季庭业过寿那天,将一叠糕点赠与他的也是“陆拾遗”。既是陆拾遗,那他季怀真向来与陆拾遗不睦,又怎会对那天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四目相对间,燕迟的神情已有些变了。
苏合看着二人,突然一笑:“吵架了?要我说吵架也正常,我以前同他娘在一起的时候,别说吵架,还经常吵着吵着就开始干架。”他息事宁人地一笑,正要再说,却突然收声。
这身经百战,马背上出政权的大可汗猛然间气场骤变,不复方才慈父模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牢牢盯着帐外,漠然警告道:“小燕,有人来了。”
下一刻,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来人嚣张至极,竟连通报都等不及,抬脚步入账内。
只见这人满头编发,一袭靛蓝色长袍,腰间坠着柄骨刀,正是方才点将台上同这兄弟俩并肩而立之人。
他一双眼睛也似燕迟般会说话,只是燕迟一看就叫人心生怜惜喜爱,而这人却阴恻恻的,一看就不怀好意,倒是讨打的很。
不等苏合说话,这人便将背后背着的东西卸下,包着的布一拆,一把半人高的锈铁阔刀现于眼前。
一看那刀,苏合便怔住。
燕迟登时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来,面色不善道:“你怎有脸碰我娘的东西?”
季怀真跟着看去,突然就知道这长得像瀛禾小妾的人是谁了。
苏合可汗沉声命令:“燕迟,坐下。”又朝这人和煦笑笑,一副慈父模样:“獒云,怎的这时来了?”
此人正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燕迟三哥,夷戎三殿下——獒云。
獒云阴恻恻一笑,仿佛没瞧见满脸怒容的燕迟,更不把季怀真放在眼中,只将叶红玉的刀高高举起,哑声道:“得此宝刀,献于父王。”
那把嗓子似是被热水烫过般,说话时嘶声不断,粗粝喑哑,若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定会料定说话之人相貌丑陋。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燕迟再受不了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
季怀真只感觉一道影子从眼前掠过,就见燕迟单手一撑,从案上翻过,直接掐住獒云的脖子将人掼翻在地,并在一瞬间杀心四起,咬牙切齿道:“便是连装都不装了?”
“我奉父王之命,将此刀带回,你听明白了?”
獒云不屑一笑,握手成爪,往燕迟眼睛上抓。
兄弟俩就这样一拳一脚当着亲爹的面打起来。
再看苏合可汗,这当爹的只往后一倚,一脸漠然地看着两个儿子在他面前大打出手。直至獒云脸上被燕迟揍出血,才一整衣袍起身,大喝一声,一掌拍中燕迟胸口,将人打得横飞出去;又抬起一脚,往獒云背上一踹,踹得人如死狗般趴在地上,挣扎两下,一口血喷出。
苏合冷冷一瞥二人,捡起地上阔刀一看,杀气难掩中显出些许柔情。
季怀真突然就知道瀛禾像谁了。
“来人,把三殿下抬回帐。”苏合面色平静地命令,又挥手令人去扶燕迟。
两位侍从将半死不活的獒云抬走,正要抬燕迟,却见他摇摇晃晃撑着膝盖起身,狠狠一擦嘴角鲜血,盯着苏合可汗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奉父王之命?”
苏合不吭声。
这沉默不语的片刻中,燕迟已明白过来,渐渐满脸怒容。
他一步步走上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一直都知道,你知道他派人杀我,你也知道他勾结鞑靼去屠凭栏村,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管,你又怎还有脸问我娘?”
苏合可汗没有反驳,只一脸语重心长。
季怀真看着这父子二人,突然意识苏合这个当爹的,看起来竟是颇为忌惮獒云。
不知不觉中,燕迟已满脸是泪,满眼是恨。
他盯着自己的父亲,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你可还记得凭栏村是什么地方?是你同我娘定情的地方,是我出生的地方。你的儿子勾结鞑靼人,把凭栏村给毁了,你也打过仗,你也知道尸体堆满村道是个什么模样。你若对我娘有情,为什么不派人阻止?”
“你骗她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接近,是你骗她了!”
“你说燕子回来的时候你也会回来,你没有!你带着五千铁骑回凭栏村要我娘的命!是你将她囚在敕勒川,是你亲手将我娘至于水火之中!”
燕迟狠狠一擦眼泪,发了疯般,气力猛增,将一桌酒菜掀翻,季怀真一个大男人竟拉不住他。
瓷碗茶杯咣当落地,似为这对反目成仇的父子喝彩叫好般,清脆作响,碎了一地。
燕迟又抱着酒坛狠狠一砸,三人站着的地方登时一片湿。
“凭栏村没了。我娘一手搭建的世外桃源,被你和别人的儿子毁了。”
他失望地看着一语不发的父亲,踩着一地酒水,摇摇晃晃逃出去。季怀真略一权衡,慌忙行礼告退,追着燕迟跟了过去。
“拓跋燕迟……”
“燕迟!”
季怀真叫他,燕迟不理,闷头往前走,却把季怀真手腕一拽,示意他跟上来。
只见燕迟胸口不住起伏粗喘,眼红似血,显然怒意未消,他回头看了眼,狠狠一擦眼泪,几次想开口,却都跟哑了般,嘴巴徒劳地一张。最后缓了半晌,才哑声道:“跟着我,别擅自行动,有人在盯着我们。”
季怀真神色一凛,以余光去看,果然几步开外,正有一两个夷戎士兵路过,正不住打量他们。
二人绕到营帐后方,见再无外人,燕迟才放开手。
他眉头紧皱,缓了半天才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见他这样,季怀真什么都明白了。
“我就说你今日怎的这般冲动行事,原来都是你装的。”
可眼泪又岂能作假?
方才那些话似刀子般,句句扎在苏合可汗的心上,如此脱口而出,也不知这些话在燕迟心中憋了多久,怕是无数次想问出口,却都忍了下来。
吵架是假,怨恨却是真。
燕迟看他一眼,犹豫解释道:“今天就算我三哥不来,我今日也要找借口故意同父王吵一架的,我和大哥最近风头太盛,须得这样闹上一闹。”
“我看你父王倒是真疼你,那个言听计从的样子,就差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了。”
燕迟冷冷一笑:“疼我?我三哥的生母,在敕勒川势力极大,我父王能摆平其他部族,多半要靠我三哥母家的人。他不过是利用我,制衡他们罢了。所以他知道我三哥要杀我,也不便插手去管。”
季怀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心中不断思考着燕迟、瀛禾以及獒云三人之间的关系。
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燕迟突然冷不丁道:“怎么一听我和我三哥不对付,你就这样来兴致?昨日还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季怀真不吭声,却被燕迟一语言中。
他嘴上说着认命了,放弃了,可当有一线生机,一丝可能摆在他面前时,他又本能伸手去握。
如今除了恭州五万亲兵和销金台,他算是山穷水尽,姐姐和阿全还在上京,他又怎敢在此时拥兵造反?
和瀛禾联手倒也是一个办法,可他又怎敢相信这个连亲弟弟都算计的人,一旦有机会踏上大齐领土,又怎会放过他的姐姐和前朝皇子?
事到如今,除了自己,季怀真谁都不信,谁都怀疑,只是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不知在这场由皇帝与陆拾遗联手对他展开的围猎中,这人又扮演什么角色?
就在这时,侍从终于找到燕迟,在他身边耳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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