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架势,苏合此时前来,应当是有话要说,季怀真当即命三喜退下。
苏合一看地上趴着的小狼:“这是弱弱的崽?倒是会认人。”
这杀伐果断,统领草原十九部,将齐兵节节败退的夷戎大可汗不曾在季怀真面前施展威压,许是看着燕迟的面子,还反倒颇为平易近人。他四下一看,又道:“你怎么不睡在燕迟帐中?”
季怀真尴尬一笑,硬着头皮道:“还未成亲,不好睡一处。”
“我们夷戎人可没这样的规矩。”苏合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那一眼似是将季怀真给看透了,他是过来人,又怎会信季怀真的客套话?
季怀真只好一笑。
这一看不打紧,几日不见,苏合可汗两鬓边的头发竟比上次白了更多,还不知燕迟那天这样一闹,又给他平添多少忧愁。
苏合不在意地笑笑:“前几年骑马打仗,这几年不用自己带兵了,开始操心族中事物,不曾想竟是比上战场还劳心费神。”
“那是自然,苏合可汗日理万机,所以近年来夷戎才……”
他恭维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苏合打断道:“陆大人,我今日来,不是以大可汗的身份来的,我是作为父亲,来谈一谈你与燕迟的婚事。”
季怀真一愣。
苏合大马金刀地往塌上一坐,开门见山道:“我知道瀛禾在上京时受你照拂,与你情非泛泛,也知燕迟这些年一直痴心于你。但你既跟了燕迟,就好好待他,莫要做出欺他骗他的事情,更不要想着利用他。我虽久不带兵,但武艺却不曾生疏。”
见季怀真神情微变,苏合又是一笑,抬手指天指地。
“只要是在这敕勒川发生的一切,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我都知道。”
他别有深意地朝季怀真一笑。
这眼神,这语气,倒像是知道什么似的。
季怀真突然道:“既这般在意叶红玉的儿子,可你让他与一男人成亲,又让他如何服众?”
苏合可汗反问道:“与男人成亲有何不好?他若喜欢,莫说你是男人,就算你是死人,我也会想办法替他找来。况且让他与男人成亲,正好避避风头。他越是不招眼,就越安全。你们齐人不是有句话?叫树大招风。”
那凌厉视线紧盯季怀真。
“这是大可汗早就与瀛禾商量好的?”
苏合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瀛禾来找过我,以你做交换,他成全燕迟,我成全他。我本不愿插手,不管是所爱之人也好,还是所求之事也罢,都应当各凭本事,但特使出发之前,告诉我燕迟托他将狼牙送出,我便明白了。”
料想夷戎的特使出使大齐前,燕迟只知议和不知议亲,更不知瀛禾与父王之间所密谈的一切,那枚送出去的狼牙才是让苏合改变主意的关键。
当真弄巧成拙。
他突然觉得陆拾遗十分可笑,自以为运筹帷幄,背地里却被当做筹码让来让去。
不止陆拾遗,就连瀛禾,都被自己亲爹给算计了。
可他们算来算去,却唯独没有问过燕迟的意愿。
“可凭我对燕迟的了解,他不想当大可汗。”季怀真道,“比起当大可汗,他更愿意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回凭栏村。”
“在凭栏村种田、放牧,哪怕无所事事,荒废此生, 恐怕在燕迟眼中,也比在敕勒川享万人敬仰要强上许多。”
猛地从他口中听到凭栏村二字,苏合竟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那个曾经在凭栏村恣意生活过的叶红玉。
那个久久藏在心底,既动听又傲慢的声音,猛地突破回忆枷锁,又叫苏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人手掷长枪,骑在马上长发飞舞,意气风发的模样——“谁稀罕当你们夷戎王妃,我偏要在这凭栏村无所事事,打猎放牧!”
季怀真插言道:“大可汗?”
苏合猛地回神,无可奈何地一笑,低声道:“倒还真是谁的儿子就像谁。”
季怀真不吭声了,深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苏合又发了阵呆,才若无其事地起身,对季怀真道:“那陆大人便歇着吧,我这就走了,省的等下燕迟回来看到,还要疑我居心叵测。”
出帐前,他突然回头冲季怀真狡黠一笑:“明日是铁凌邑一年一度祭火神的日子,陆大人定要前来,不论是作为大齐特使也好,还是作为我儿燕迟的意中人也罢,说不定就能讨个彩头,有意外之喜。”
这话又在暗示什么?
季怀真刚想追问,苏合却背对他一摆手,大步离开,留他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一早,季怀真被帐外喧闹声音吵醒,低头一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拱在怀中,火烧竟又趁他睡着时爬上来。
出帐一看,军营外的空地上已围出一片擂台校场,苏合可汗昨日就打过招呼,今天是铁凌邑祭火神的日子,想必也同初入敕勒川时见到的那一场差不多,射箭、杀羊、篝火。
季怀真看了半晌,突然低头一笑,心想真不怪自己诓骗燕迟,只怪天时地利人和,连他亲爹都向着自己。
从前他心中有情,异想天开时事事不顺。
如今做了抉择,竟处处是生机。
他挥手叫来三喜,替他更衣束发。
校场内人头攒动,不少草原武士聚集于此,只因苏合可汗今日也会到场,乃是他们出人头地,被可汗亲手提拔的大好时机。
瀛禾正安排核对祭神事宜,抬头间燕迟正无所事事地发呆,叫他过来,问道:“怎么不喊你那位一起?”
燕迟不悦道:“什么我那位。”
瀛禾一笑:“别怄气,别说糊涂话,狼牙都给出去了,若真不在意,怎么不见你要回来?在大哥面前逞什么能。先前交代你的都白交代了?须得找个机会叫他抛头露面才是。”
燕迟不吭声了,瀛禾一看他这副犯倔的样子就头痛,正想再劝两句,周遭却猛地静下来,继而议论声纷纷响起,越来越甚。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男人们交头接耳起来,不遑多让。
兄弟俩诧然回头。
只见人群自然分开,让出条路来,走在中间享受别人好奇惊艳目光的,自然是一番打扮,旁若无人的季怀真。
整个铁凌邑已经传开,他们七殿下要娶一个齐人,是齐人便罢了,竟还是个男人。
先前没有机会一睹这齐人风姿,只当他如其他齐人一般,纤尘不染,宽袍大袖,头发高高束于脑后,身上锒铛作响,就爱佩戴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可今日一见,这七殿下未来的王子妃,竟入乡随俗,一身金线滚边的暗红色圆领箭袖袍,长发披于肩上,头上只佩戴夷戎人惯用的发饰。胸前那枚狼牙吊坠更是显眼,举手抬足间,当真器宇轩昂,叫人过目不忘。
旁人要看便看,他季怀真最不怕被人看。
这看向他的道道视线,有探究,有好奇,有惴惴不安,有谋求算计。
唯独燕迟,看向他时眼眶一红,只有他二人才知道,季怀真今日穿的这身衣服,是那天二人定情时,燕迟穿过的。
季怀真一笑,于一片人声鼎沸,交头接耳中,向燕迟走去了。
燕迟问他:“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季怀真一笑:“入乡随俗,也叫你提前适应适应,省的以后看陆拾遗穿成这样不习惯。”听他二人斗嘴,一旁的瀛禾立刻一脸头痛的走了,向着坐在高台的苏合可汗走去。季怀真挑衅地看着燕迟,不顾他的意愿,将他的手一握,又道:“还不带我入座?”
燕迟挣扎两下,没挣开,见苏合的一班臣子武士都朝这边看,只好如了季怀真的意。
今日祭神会,季怀真意在亮相,除此之外,他倒想看看能讨着什么“彩头”。
寻常歌舞已入不得他的眼,直至一柄宽背半人高的锈铁长刀被二人合力抬上来,台下众人一片喧哗,季怀真才抬眼看去。
燕迟放在案上的手立刻紧握,死死地盯住獒云从汶阳带回来的刀。
唯有瀛禾按兵不动。
季怀真又朝高位一看,正巧和苏合可汗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上。
季怀真略一沉思,问道:“这是做什么?”
燕迟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柄刀:“以前铁凌邑的祭神会上,历代大可汗都会抛出“彩头”,有时是一件宝物,有时是一句承诺,或是一个机会,在场之人可自行参加,最终胜出的那人,便可赢得这件彩头,比试期间任何人不可叫停,直到分出赢家。”
“听起来也不过尔尔,为什么其他人的反应如此大惊小怪。我们大齐也有群英会,不过比的是文墨,就算比武,也是点到为止,还没有不可叫停这个说法。”
数年前的群英会上,陆拾遗正是用一杆长枪出尽风头,拔得头筹,他也得了大齐皇帝一句承诺,承诺五年之内,不会主动将汶阳割让给鞑靼来换取两国邦交。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燕迟脸色不是太好看,“最初几年中,确实是点到为止,不曾闹出人命。但有时族中世家之间有矛盾,即便大可汗出面调和也心有不忿,便等到一年一度祭神会时,借着讨彩头的机会向人正大光明地寻仇。三年前羌人头领的小儿子被打死在台上,羌人险些暴动,我父王便把这讨彩之事停掉了。”
季怀真听明白了,这铁凌邑的祭神会和敕勒川其他地方由小部族举行的祭神会不同,意不在祭神,而来参加这祭神会的,各自都心怀鬼胎,有着自己的打算。
讨彩已停办三年,怎会突然恢复?
怕是在场之人抱着和季怀真同样的疑惑,不过相较季怀真这个外人,他们更能领会到苏合此举意在何为,目光已不住在两位皇子之间流转。
一个是母家势力颇广,最受族人支持的三皇子獒云。
一个是深受大可汗偏心宠爱,可生母却是齐人的七皇子燕迟。
近日族中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说燕迟在汶阳接特使回铁凌邑时遭到鞑靼人的袭击,而将鞑靼人引过去的,正是獒云!
提起两位皇子之间的前尘旧恨,倒也有几分可信,可苏合可汗的态度却始终令人捉摸不透。
都知他对燕迟疼爱有加,若真是三皇子有意加害,苏合可汗怎会坐视不理?一干臣子自作聪明,都以为窥见些许君心,又纷纷倒戈,不敢轻易在二位皇子之间站队。
见本次彩头居然是昔日叶红玉用过的佩刀,一看便知今日这祭神会,怕是有看头了!
眼见那边獒云朝燕迟不怀好意地一笑,已抬脚走入校场中央,拿鼓槌朝前头的立鼓上猛敲三下。
场上霎时间安静下来,不等他手中骨刀指向谁,众人已默认他要挑战之人是与他向来不睦的燕迟,已纷纷看了过去。
燕迟的手抓住刀柄,正要应下,却看见高台之上,瀛禾正警告般地看向他,暗自摇头。
见他有所顾虑,獒云登时大笑,挑衅地一指燕迟,以夷戎话说了些什么。季怀真不必问,也知道是些难听话。
周围哄笑声大起,燕迟隐忍不发,目光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手背青筋绷着,将刀柄握得死紧,就在忍不住终要出鞘的那一刻,身旁一人站了起来,几步跃进校场,接过鼓槌,展臂敲了三下响的。
“——我来应战!”
不是季怀真又是谁?
那三声鼓响令燕迟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怀真。
他都告诉他了,这讨彩之事是要出人命的,叶红玉的刀要二人合力才能抬上来,可獒云一人便可挥动,季怀真那花拳绣腿又如何应战?
只听得利刃出鞘的龙吟之声,燕迟已站起,朝季怀真冲去:“不行!我来。”
苏合可汗威严的声音从高位传来:“燕迟,不可破坏规矩。”
话音一落,已有几名士兵要去拦,却被燕迟三两下放倒在地,眼见要突出重围,够着季怀真,将他拉回原位,一杆箭矢却猛地破风而来,钉在燕迟脚下,使他不能往前一步。
高台之上,苏合可汗放下手臂,手中弓弦尤颤。
祭神会讨彩的规矩,除非应战者主动认输,其余无关人等,哪怕是大可汗,也不可插手叫停。
季怀真朝燕迟懒懒一挥手:“坐回去,别丢我的人,”
燕迟紧张道:“鼓槌你不要丢,他来打你,你立刻往回跑,用槌击鼓第一次是应战,第二次便是认输,记得了?”
“知道了,啰嗦。”
“你不是獒云的对手,你会被他打死的!”
见他如此紧张模样,众目睽睽之下,季怀真突然一笑,轻声道:“你这会儿又不讨厌我了?”
燕迟一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脑子比拳脚管用。”季怀真一笑,心想,斗不过陆拾遗,还斗不过这头脑简单的夷戎三皇子吗?!
在瀛禾的示意下,一旁已有人冲上,不顾燕迟的挣扎,将他给拖了下去。
校场之内,其余人全部退出,登时只剩下獒云与季怀真。
獒云冷冷看着季怀真,再一开口,竟是一口标准极为标准流利的汉话。
他冲季怀真道:“比什么,让你挑。”
季怀真回以一笑,桀骜不驯道:“我不是你们夷戎人,也不懂你们的规矩,我们齐人都讲究三局两胜,第一局我来定,比枪,第二局你来定,第三局,我入乡随俗,交由苏合可汗。”
话音将落,只见季怀真手臂一扬,不顾燕迟的千叮万嘱,竟是嚣张无比地主动把鼓槌扔出校场外。燕迟脸色大变,忍不住向高台跑去,一反常态道:“父王!”
苏合可汗面色漠然,一改先前慈父模样,充耳不闻。
季怀真冲獒云道:“如何?”
獒云冷笑着点头:“就按你说的来。”
他知这个齐人此举是在拖延,头两局想要个一比一的结果,第三局自可交给父王,若父王偏心,第三局他也赢不得,可獒云自有信心与手段,叫季怀真头两局输得心服口服。
更甚者,怕是眼前这人,也没命活到第三局。
当初叶红玉一刀斩杀他外祖父,他今天就要当着拓跋燕迟的面,将他心爱之人一刀割喉,叫他尝一尝痛失挚爱的滋味。
已有侍从将季怀真的枪拿来。
第一局点到为止,二人的枪上都沾了红色染料,谁的枪头先碰到对方身体,谁就算赢。
金锣一响,獒云抢先攻来,他平时用惯了刀,握住枪便一阵猛劈,枪身砸下之时,季怀真把枪一横,勉强接住,登时只觉虎口巨震,两臂发麻,不曾想獒云看着瘦弱,却一身蛮力。
燕迟在下面喊道:“别和他拼力气!”
季怀真咬牙苦撑,一字一句道:“这还要你说?”
最初几招,趁着獒云不惯使枪,季怀真初占上风。
可几招后,獒云便越发得心应手,将季怀真逼得连连败退,眼见正要一枪扎中对方肩膀,季怀真却避也不避,兵行险招,直逼了过去。
见那长枪在他手中一转,以枪尾猛地直扫獒云后背。
这一击蓄足了力气,又阴险至极地打中獒云先前被他亲爹踹中的地方,可怜獒云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又加上他轻敌,险些被季怀真一枪扫出校场。
季怀真冷声道:“这一枪,是替叶红玉叶大人打的。”
台下一片哗然,虽不是每个人都懂汉话,但叶红玉三个字绝对如雷贯耳。
燕迟霎时间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手掷长枪,长身而立的季怀真。
獒云阴鸷回头,咽下口中腥甜,直直盯着季怀真,刹那间看明白了这个齐人的意图。他轻狂一笑,突然回身,手中长枪朝立鼓猛掷出去,一声闷响之后,只见那长枪横穿鼓面,去势未消,连带着鼓一起钉在地上。
獒云冷冷道:“这一局,算我输,下一局。”
季怀真眉头微皱。
金锣再响,第二局开始。
獒云半句废话没有,既不解释这一局的规则,也不给季怀真喘息时间,锣声余韵还在,便直接箭步上前,握拳成爪,直逼季怀真面门。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见那齐人身手矫健,拔腿就跑,围着整个校场没命地转,看得众人傻眼。
他们夷戎人比武,向来以临阵脱逃为耻,便是输了,也也得以迎敌之姿,谁知这齐人开始便逃跑,遛狗似的,将他们夷戎三殿下遛了大半个校场。
燕迟心急如焚,只盼着季怀真有些眼色,早点认输,拖到第三局,便有机会了。
然而眼色这回事,季怀真虽有,却也只用在想用的人身上。
眼见獒云面色铁青,紧随其后,一只手已搭上季怀真的肩膀,季怀真却猛地顺势弯腰,绕到獒云身后去,一个错身的功夫,已是一巴掌扇在这位心高气傲的夷戎三皇子削瘦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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