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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潮打空城 (金沙飖淼)


  少年忽然不动。半晌移开一点,想着白天看见他肩上咬出的疤痕,十分委屈。
  是不是我不够狠心,才不能同样在你身上留痕。

第7章 第七章 靡有夷届

展昭昏昏躺了两天。次日傍晚退了烧,略有些精神,又觉无聊。便坐起靠着床头看书。
  少年端着矮桌进来,安在榻前。帮他披好衣服,从陶罐里打了一碗汤,取羹匙要喂他。
  展昭伸手接下,口中说:“自己来。”低头一看,奇道:“暑天季节,哪来的雪梨?”
  少年蔫蔫地摇头:“不知道。我告诉厨房你上火了,他们就做了这个。”
  展昭一怔,我上火?是怪我前夜喝他了。这小子,真真给纵坏了。哪知道展某做徒弟时,师父骂起来,那才真叫骂。想着一整脸色,问道:“两日不肯近前,你可是怨我?”
  少年抬起眼,惶惑道:“不是你让我离远一点?我怕你看见我生气,就……”
  展昭心软下来,叹口气说:“我生什么气?不过是教你学以致用。”停了停又问:“吃了饭没有?天气燥热,你也喝口汤。”
  少年摇头:“你多吃些。胃空了两天,当心虚火上来,又吐血。”
  展昭差点呛着,顺顺气问他:“这话谁告诉你的?”
  少年低下头,闷不吭声。
  展昭点头道:“你也不用隐瞒。是白玉堂说的对不对?圣贤教诲当耳边风,胡言乱语你倒记得牢。”
  话虽这样说,汤也没少喝。

  不料他真的不肯再近前。与展昭见到,避不交谈。不粘着他日夜不放,练功用的木剑,也说丢了。
  找到正在劈柴的少年,展昭生气地问:“谁让你成天干这个?书不用读了?”
  少年置若罔闻,专心干活。
  展昭一把夺过斧头丢在地上,拖着他掉头就走。
  回房间摁在桌前,沉着脸吩咐:“《论语》、《孟子》,各抄五十遍。不写完不准出门。”
  转身走到门边,少年在背后叫:“不出就不出!死在房里好了。”
  展昭气得发抖,回过头问:“说什么?再说一遍!”
  少年抚着被他扼得生疼的手腕,目光黯淡。
  展昭看去,一阵心灰。长叹道:“原来竟是想死。果然也不必读书了。抄不抄,随你吧。”
  一脚迈出门槛,听见少年又叫:“为什么叫我‘唐永年’?”
  展昭戛然止步。少年走到身边望着他,眼含泪光:“别人可以叫,你不能。”
  低下头又说:“别人可以不知道,你不能。”
  展昭眼前一黑,视线忽然不清。伸手扶住门框,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低声问:“知道什么?”
  少年觉出他情形不对,慌忙上来抱住:“我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别生气,别不喜欢我。”
  展昭挣开,叹道:“你闹些什么?就为我叫了一声‘唐永年’?你父亲不是……”
  少年又扑,紧紧搂住他的腰:“他要杀我。昭,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不姓唐,我心里难受……”
  展昭惊愕,呆了半晌才问:“怎么回事?”

  于泽死前,讲了一个老套的故事。少年的母亲未婚先孕,浪荡子一去不返。老父老母不堪羞辱,急备厚奁欲将独女下嫁。其时唐棣居乡中,年少未发迹,贪图女家钱财,娶了母子过门。产子不久,新夫人与岳父母先后撒手人寰,家资尽落唐棣罄中。复娶继室,其后之事,不必尽说。
  唐门出了不肖子,嘲笑之余,无人责备唐棣养子不教。都道他怜念少文,幼年丧母;纵然娇惯些,慈父之心,何错之有。
  前情后事,于泽桩桩见在眼里。也明白此子成材成器,全不由他;惟盼他平安长大,有朝一日,自立门户。
  谁知京中变起,唐棣将官场的党争之祸,延及家门。一面串通江湖人,挑动民众攻陷唐府,反以受害者自居,趁机伐异;一面暗令截取少文为质,借刀杀人。
  不料密谋之事,被于泽无意听到。遂于乱起时,偷将少主人携出。临走唤一名僮仆着少爷衣饰,留在少爷房中。后果然被误认,断崖上伤了性命。
  于泽未及说出,雨夜死士的来历。或者,他也并不完全知道。

  展昭想到那一夜,企图潜入少年房中的黑影。如果不是唐棣安排,幕后还有着什么。
  抚着少年的肩,许久他问:“永年今后打算如何?”
  少年抬头,认真道:“你说。我听你的。”
  那眼神,令展昭无言。忘记前尘,做普通人,他可以有所选择吗。展昭又能怎么选择。也许就这样,一日复一日,人生原本也没那么长。

  秋风起时,展昭奉旨回京复职。一入汴梁城,百废俱兴,满眼又是平静如朝日的港湾。被暴力埋葬的,随风波流远去,痕迹日益淡薄。庙堂之上,率土之滨,谁都是最明白,自己存活的所需。
  那其中,不包括某些记忆。
  大人似乎苍老了些,但平安依旧。这难道不是他最后,惟一还想要的。
  至于经过,结果,其他。已去的,再不必细说从头。

  将永年交给公孙策,展昭心里一阵轻松。从此不用担心误人子弟了。
  少年却哭丧个脸,牵着他的衣角死也不放。
  昭,你教我吧,你教得最好。
  公孙策不动声色抚着胡须。昭?
  展昭好脾气地笑:“我公务在身,不得闲。公孙先生的学问,京城里数一数二。能受教于他,是你的福气。”
  少年望一眼公孙策,低头说:“我不想和他睡。”
  此言入耳,公孙策险些背过去。这是唱的哪一出。
  展昭尴尬得不行,涨红了脸小声呵斥:“不许胡说。单独给你备了房间,哪用跟谁睡。”

  好说歹说,哄顺了小爷。公孙策招手道:“展护卫,你随我来。”
  展昭擦一擦满头大汗,跟到房里坐下,自觉伸手。
  公孙策忍不住笑了。搭过脉,点头说:“尚好。如今秋凉,切忌受寒。再者,最好不要上火。”
  展昭听去,‘上火’二字咬得格外重。便也笑道:“先生见过白兄了?”
  公孙策道:“有事无事蹲到房顶去,想不见也难。”
  展昭起身一揖:“展某离府多时,白兄常来相护,是出于好心。行为若有不恭处,请先生多担待。”
  公孙策笑着还了一礼:“闲话而已,展护卫莫要想多了。你的话我已转达,依我看……白少侠貌似冲动,倒不是一味莽撞之人。”
  展昭点头,不确定他想说什么。
  公孙策又道:“在下是说,展护卫有些时,可以不必过于不放心。比如方才,比如,对白少侠。”
  展昭心里一动,随即笑了:“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先生,展某没有……”
  公孙策接口:“没有不放心?你说这话,是不教我不放心你吧。但不知展护卫把唐家公子带在身边,不对人明言,又是打算让谁放心?”
  展昭哑口无言。低头半晌,诚恳道:“公孙先生,他是不是唐家公子,展某并未多想。只是遇到了,我便想能够送他,好好走上一程。先生放心,此事展某定会尽早打算,不教开封府上下为难。”
  公孙策气得乱摇头:“你好啊,展昭。原来我们都是怕为难的。你知不知……”
  “先生!”展昭低低打断他:“这么多年,展昭如何不知?”
  公孙策住了口,直愣愣瞧着他。
  展昭微吸一口气,续道:“开封府上下,自也包括展昭。我插手时,已预备有无穷后患。只是无法放手不管罢了。”
  公孙策倍感无力,叹道:“叫你来,就是知道,你无法放手不管。”顿一顿,又说:“所以问问你,如何打算。也好援手。”

  禀过包拯,展昭往大内递交奏折。向晚又被王朝等拥出去接风,延宕到亥时方回。洗了正要换衣,窗户‘格’的一响,不看也知是哪个跳进来。
  白玉堂捞起桌上酒瓶,抱住了笑:“猫儿,酒都预备了。在等爷?”
  展昭摇头不语。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四门大敞,他偏要缩一缩从窗子钻进钻出。
  白玉堂仰头灌酒,口中两不耽搁:“酒不错。明天爷还席,带你这猫儿上呀么上樊楼。”他心中高兴,哼起小调。
  展昭换好衣服,倒到床上去。闭着眼只是笑。
  白玉堂过来推他:“往里去。爷蹲了几个月房顶,也要倒着。”
  展昭让出一半床铺,口中含糊:“辛苦白兄了。”
  白玉堂见他要睡,趁机上下其手:“气色好些了,还是没多一两肉。臭猫你皇粮吃得冤不冤?刚回来就累成这样……”
  展昭躲到床角去,仍难免被骚扰,只好告饶:“饮多了而已。白兄,白兄住手,让我睡一会儿。”
  白玉堂几个月等得着实不甘,见他这样,又不忍再闹。揭起被子把猫裹了个严严实实,自己爬下床,继续品酒。
  看一眼展昭,已经睡着。被子下的身体,随呼吸轻轻起伏。
  谁相信,爷会不出声守着一只猫,哪怕只能看他睡觉。白玉堂自己想得笑起来,那又如何。坐在猫窝静静看,不要谁知这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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