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没太久,屋外人未至声先到:“昭,你回来没有?我进来了。”
白玉堂瞳孔猛地一缩,笑意顷刻云断雨收。
兴冲冲推门一望,少年顿住脚,骇然失声。
灯影里的白玉堂,如晴日下美艳无俦的豹。
豹的凛冽双眼瞥过,众生相纷纷对穿。通透刻毒,无从抵抗。
他就那样冷冷看着,等少年战战兢兢开口:“五爷,你在这里……”
白玉堂展颜一笑,不可方物:“爷不能在这里?”
此时床上微动了动,两对目光同时被吸过去。再回眸,白玉堂双眼漠然一扫,低声道:“出去。”
不容置疑。少年一声不吭,低头走开。
那一刻,不只是芒刺在背。
盛开在黑夜的噬人花,于暗中枝叶蔓延。
早晨展昭醒来,睁眼见白玉堂坐在窗下,好像一夜不曾动过。
光线穿过他的白衣,影影绰绰。像暗伤满眼,渲染开去。
一定是错觉。
白玉堂走到床前,俯身看他:“还不起来,让爷等到什么时候?”
他面容有丝倦怠。
展昭坐起。有些异样的白玉堂,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他默默着衣,白玉堂想,有时他不问,也好。
“猫儿----”
“白兄----”
猝然同时开口,两人一对望,同时笑了。展昭点头:“你先说。”
白玉堂用力揽住他的肩,大笑出房:“说什么说,好不容易放假,跟爷喝酒去。”
展昭顿疑:“谁说放假了?”
白玉堂拨一拨他颈侧的散发,笑道:“猫儿又紧张。昨晚公孙策说的,不信你去问他。”
展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昨晚?”
白玉堂哈哈笑起来:“怎么不高兴了?怕我与他同床共枕?”
展昭将他推一个趔趄,笑说:“从此无扰,展某求之不得。只是委屈了公孙先生。”
白玉堂将将站稳,眼神一时无法聚光。
他分明心不在焉。展昭叹息一声:“白兄此时不宜饮酒。改日吧。”
白玉堂顺势靠过来,把脑袋搁在他肩上:“爷困死了。你不准走,陪我。”胳膊一绕,挂在身上不下来。
展昭无奈,将他拖抱进去扔到床上。没喘两口气,被一拉回头,看见白玉堂贼兮兮的笑脸:“爷睡着了,也不准走。”
展昭连忙点头,不走,不走。
白玉堂得寸进尺,将他拖倒搂着,闭起眼睛满足的笑:“猫的信用差,抱在怀里爷才放心。”
以为抱住就有的笨小孩。
展昭悯然,眼底深深泛上一抹凄伤。
白玉堂睁开眼,猫还老老实实窝在怀里。懒洋洋地问:“刚才谁来过了?”
展昭答:“永年。”瞬即又说:“就是白唐。”
白玉堂轻笑一声,闭上眼自言自语:“爷倒有些后悔了。”说着支起一肘盯住展昭,神色游移不定:“爷说现在想把他要回来,猫儿答不答应?”
展昭笑:“白五爷做事,岂肯反悔。也不会问谁答不答应。”
白玉堂一松劲躺回去,大叹:“猫果然不可相与。你想怎样?打一架分个输赢?”
展昭又笑:“老鼠果然嗜狠好斗。白兄想打,展某自当奉陪。你我输赢,却不足定人去向。”
白玉堂一肚子话倒不出来,只得骂:“笨猫,不识好歹,养虎为患,有你后悔的时候,哭都没眼泪……”
等他一连串骂完,展昭说:“白兄有话,何不讲个明白?展某又是如何的养虎为患?”
白玉堂冷笑起来:“你不明白?那小子不怀好意,根本没对你说实话。把他放在----”
展昭轻拍他肩背,截道:“我知。你不要担心。”低声又说:“永远不要。”
白玉堂猛地眼眶一热。心里叫着怎么可能,口中却一字未说。伸手抱住他,抵在胸口久久没有抬头。
默然许久,展昭问:“你说,我是怎样的人?”
白玉堂憋了一阵,闷闷地答:“反正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这就是了。”展昭笑着拍他:“我是不会哭,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会。”
第8章 第八章 柔嘉维则
晚上蹲屋顶,白玉堂望着月亮说:“猫儿,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带他走。”
展昭转过头,眸光闪烁:“他身世可怜,就算说了谎,也是自保之意。白兄何必过于苛责。”
白玉堂心里叹,好迟钝的猫。摇头说:“我不是苛责。他京城里多少相识,开封府如何藏得住?难说哪天不被认出来,累人害己。不若使他远离是非,往外祖家乡寻访生父下落;有结果,自然好过一世颠沛流离。便无结果,也算尽了人事,从此死心绝念。你说这主意可好?”
展昭点头:“好是好。不过不该劳动白兄的。”
白玉堂嗤道:“不劳动爷,你这臭猫走得开么?到底是猫儿狡诈多疑,不信爷的话。这样说可有冤枉你?”
展昭的确不信,他不信白玉堂意图如此简单。但也从未疑过他的分寸,因此说:“不如问一问永年,他若情愿,展某绝无异议。”
“一言为定!”白玉堂高兴起来:“明天就问。猫儿也跟来见证,省得日后反悔,说爷是私刑拷打,强逼他。”
展昭轻轻摇头:“岂有此理?当真冤枉我了。”见他要闹,急忙说:“你们彻夜长谈,白兄的主意,公孙先生同意么?”
白玉堂心想什么彻夜长谈,你倒会不动声色敲打试探。爷光明磊落,却不怕你。点头说:“那当然。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展昭笑道:“愿闻二位英雄见地。”
白玉堂忍不住也笑了,斥一句‘休得贫嘴’,如实道来:“英雄见地,便是那白唐言不尽实。他说于泽听见唐棣密谋害他,才将他携出府去;想那唐棣密谋之事何等重大,能让随便哪个家仆听了去?爷当晚遇到他主仆时,于泽单人,同一众死士鏖战颇久,只因中了毒兵刃,方才不支,他会是武功泛泛之辈?白唐的外祖不过一介乡绅,就算小有家资,恐怕也难当这等高手,甘愿为奴为仆;再有,爷帮那于泽延缓毒发,少说也撑得过两个时辰,白唐前日告诉你那点东西,用说两个时辰?于泽既不是普通人,若只求平安,留在唐府一样护得了白唐,何须趁乱出逃?必是要带他投奔某处。唐棣文官一个,举事尚要收买江湖草莽,他派得动哪门子死士?还有你在皇陵遇人夜行不轨,你相信那是唐棣指使?你信,爷不信。所以----”说到此,不再继续。
展昭接道:“所以白唐的生父,想是有些来历。但如此推论---因何杀手屡屡出现?谋害亲子,着实于理不通。”
白玉堂目中一寒:“因此我说他不怀好意。于泽的话,他必有所隐瞒。先跟了爷,又跟着你,绝口不提于泽要他投奔何处。小小年纪,如此城府,是什么居心。”
展昭思忖一阵,和声道:“或许也不是你我所想那般复杂。养父生父,若都不与他为善,要他一个少年如何敢去诉说投奔?跟着你我,求个保全性命,也是本能所使。若再被人百般怀疑,好好一个孩子只怕要毁了。”
白玉堂越听越来气,为他打算半天,反说爷在毁人。既如此,索性恶人做到底,也不白担这名声。赌气便说:“展大人不必担心。冤枉了好人,白某一身担当;我欠的我来还,日后自有交代。连累不到大人。”
展昭一听便知他不妥,越发放缓了声气:“白兄误会了。我若有意怨怪,岂能与你推心置腹。只是永年年少,我不愿他经此一事,从此对世间冷了心肠。”
白玉堂十分火大:“怕他冷了心肠,就不怕爷……和公孙策冷了心肠?你也会说‘彻夜长谈’,我们莫非都是铁打的,不用睡觉了?怕他冷了心肠,用得着把自己搭进去,夜夜给人当抱枕么?你脑子什么做的,有没有一点常识……”
白玉堂似乎跑题了。展昭眉头紧蹙,低声道:“这说的什么话。”
白玉堂一把攥住他手腕,眉目厉如刀刻:“什么话,你不懂,还是根本不要懂?我说,他对你展昭,不、怀、好、意。”
展昭迎向他。深黑的眸子沉静如潭,波澜不兴。
触及那目光,白玉堂不由自主松手,心里一阵颓丧。
从头到尾,不懂的也许只是自己。
半晌展昭说:“前些时读书,展昭愚钝,只学会三个字:不妄言。”
他伸手轻轻按在白玉堂手背:“其实世间言语,何为妄,何为不妄,难有论断。圣人或许是想让我们明白,有些话,多说无益。”
“展昭是个凡人,管不了别人想什么。我只求先正己身,不自惑于邪祟;后动人意,使之行而有道。纵然是一己痴念终不果,用心如是,我也无憾。”
白玉堂耳朵听着,与前夜公孙策之语心中反复做比。书生说,展护卫聪明智慧,不下于人;只是一念惟善,实难抗人心诡谲。不仅是在下,白少侠想必也曾忧心,他成于斯,又毁于斯。
道理没错。只是有备若就能无患,书生也不必忧心忡忡说这话了。展昭自己的言论,更印证了此雷打不动的事实----百折不回的猫,只可同行,不可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