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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潮打空城 (金沙飖淼)


  白玉堂闻言大怒,拎起少年前襟喝道:“小子讲话忒也歹毒!你是要砸了谁?”
  少年睁大委屈的眼,抿嘴一声不出。
  展昭伸手隔开白玉堂,定一定对他说:“永年,你若要恨,谁也奈何不得。只怕你恨到最后,伤的还是自己。我请白兄相助,带你寻亲,是为了使你阖家聚首,不再孤身飘零;难道这也是我们合谋,要加害于你?是非曲直,从今路上,你好自为之。”说时将玉佩搁在案上,转身要出去。
  少年眼中一串串落下泪来,伸手握住他一角衣襟:“你要我走,我不敢说不。只是我的父亲,恐怕还是要杀我。这一去投了胎,以后谁也不记得谁了,可不是人情两不在?我说了错话,不怕你怪我;只怕你什么都不说,自己生闷气。玉佩我拿走,你别气伤了身子……”
  白玉堂先是一旁冷笑,至此千般不耐,甩下一句“公孙先生,这里交给你”,拉了展昭回身就走。

  穿过几重院落,白玉堂回头问:“猫儿在想什么?”
  展昭笑一笑,回道:“自然是想,真相如何。”
  白玉堂又不禁冷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当真有志不在年高,是个人物。”
  展昭笑道:“真假之辨,本来无稽。白兄怕了么?”不待他发飙,又说:“况且你已交与公孙先生了。与其你我闲等,不若外出饮两杯,如何?”
  寒冰解冻,白玉堂登时眉飞色舞拽他:“还等什么?走啊!狡猾偷懒猫。”

  饮中酣热,白玉堂命伙计开窗,秋风携着淡淡凉意吹过窗来。
  窗外一颗老槐树,沉积光阴的枝冠在空中哗然散开,提供重叠细碎的叶子,一下下试探着,敲打窗棂。
  夏日里也与展昭当窗而坐,这棵树花朵繁密。白玉堂记得顺手折了一簇白花,伸到猫鼻子下,戏谑着定要他闻。
  他微笑摇头,还是依了他。
  那天的槐荫和微醺里白玉堂看见,他瞳孔深处纷然绽开的陶醉,是不再掩藏的动心和惊喜。只在一刹那。
  你不知他何时忽然判若两人。相处像个错觉,迷离惝恍,芬芳有致;他知道换了季,他还是难以自拔。

  白玉堂问:“猫儿喜欢花香,还是酒香?”
  展昭想了想,摇头说:“展某不识风雅,记不得许多香。物有所别,想来各具千秋。”
  那便是都喜欢了。白玉堂执杯啜饮,不再开口。
  展昭甚称奇,忍不住道:“白兄今日,倒无许多议论唠叨。”
  真是只睚眦必报的猫。白了他一眼,白玉堂漫不经心道:“对着一只婆妈的猫,没必要班门弄斧。”
  白老鼠肯定知道嗔念起孽缘,冤冤相报无时了。可他不怕。展昭默然缄口,能拿他怎么办。

  白玉堂继续想花香酒香。想起茉花村的大槐树,树下埋着女儿红。丁大丁二一直不知道,幼年时他偷挖过一坛,丁三儿做内应。剩下没出土的,如果正等到繁花季节,启封时将不知混成何种香气,还是不是香气。
  别指望他会正好记得和你所想的一样的事。白玉堂看了看自斟自饮的展昭,懒得再提茉花村。那双眼现在安稳平和,似烟花之后的夜空,使人不能信任哪怕片刻前的燃烧和悸动。
  都喜欢,难道不是都不喜欢。可以不必选,轻易同时捡起,又同时放弃。
  各有归所,才会不记得许多吧。索然得一如人生本来。

  一路沉默回去,望见开封府的匾额,白玉堂重又欣然。停下转头笑:“猫儿,我想通了。”
  展昭没问想通什么了,站定等他把乌亮长发的脑袋蹭过来,手扒住腰带有点委屈:“但我可能做不到。我不是神仙。”
  原来你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展昭拍拍他紧靠的背,安慰说:“尽力就好。能将来不后悔,就好。”
  白玉堂下巴搁在他肩上,用力点头。
  寂静星光里,风扬起两段发梢,纠缠不去。

  进书房找到公孙策,书生沉着脸:“二位躲清静,何不干脆躲过天亮。夜半扰人,在下可不记得曾有欠债未还。”
  白玉堂抢话:“你公孙先生能者多劳,我们留下也是摆设。还不自觉腾地方,倒教人为难,哭也哭不痛快。”
  公孙策点头:“原来白少侠外面哭去了。遇到什么伤心事,在下能否效劳开解一二?”
  展昭将临界点的白玉堂拉到自己身后,大大作了一个揖:“先生消消气,展昭这厢赔罪。但有吩咐,白兄与我言听计从。”暗想同是劳苦命,公孙先生哪来的闲心和老鼠斗嘴。想来是要我听他的,我听听何妨。
  公孙策叹,与耗子处久了,猫也能成精。摇头说:“展护卫言重了。且听我讲述原委,再行定夺吧。”

  少年永年身世的另一半,他说于泽这样说:他父姓宇文,远祖系北魏朝大将,五代中移居岭南,割据一方。宋初□□立国,宇文氏北面称臣,朝廷敕封南越王,总领辖地一切政农事务。父宇文崇明为王储时,好交游,行经中土,与他母亲结下一段露水姻缘。恩爱不长久,数月后南越王崩逝,崇明命随行的侍从于泽留下照顾情人,自己匆匆辞返继位。其后音信断绝,于泽不敢做主擅自回南,也不知崇明因何未能如约接他母子团聚,只得随主母嫁到唐府为奴。
  那日于泽决心出逃,一是知京中变乱,唐棣起了杀心;二是他恍惚听说,崇明命危临终,为人为王不久矣。他担忧再不回去,恐怕老王登仙,永年认祖归宗之事,此后将石沉大海,别无旁证了。
  死士的登场,少年说不清来历。于泽推测说,演的是一出权位争夺之戏。

  听完时,白玉堂意已决:“白某送他回去。公孙先生,可是人同此心?”
  公孙策点头复摇头,沉吟不语。
  目光扫过二人,白玉堂笑道:“白某既已放话,断不收回。二位且商议,我家中有事,请先告辞。”一拱手,说走就走。

  目送他背影出去,展昭想,你也知此事,并非一句话那么简单。回头望着公孙策,眼中一时波转千回。
  反复思量,公孙策笑起来:“聪明无俩,一语中的。真让人无话可说。”说中了他的盼望,可他小小的盼望算什么。卑微到不敢对老天说,求你成全。
  展昭微笑:“原来先生想要我听的,是这个。先生……”
  公孙策抬手不令他继续:“我知,他非为平民,此事终必惊动圣听。只是这之前能不能,能不能……”
  展昭摇头:“瞒不了。恐怕皇上所知的,比你我只多不少。当日他极力压下此事,想来是另有隐衷。我后知后觉罢了。”
  公孙策点头叹道:“果真如此,那是天意。我只要你一句话,若有可能,不要与白少侠争。由他去。”
  展昭暗道先生你好不护短,白玉堂莫不是家中至宝,怎能随口说由他去。却也感激,笑道:“先生羽翼大张,当展昭是小孩子么?我难道不如白玉堂,怎么他去得我去不得?”
  公孙策瞪他:“装什么轻描淡写,还是你当我真的老朽了。那孩子分明执念已深,你与他周旋下去,只怕难结善果。”
  展昭摇头笑道:“先生不要急。展昭并非强要出头,我应你便是。”

  走出来展昭低头想,公孙先生不是天真的人,更非不知时势。今日点醒我,是要我明正自心,直面应对吧。想到此抬头,天空乌云压顶,随时要倒塌一般。身周皆是树的黑影摇动,无可渲泻的狂猛。竟不知不觉,来到少年门前。
  世间许多事由,起初只是不知不觉。在暗中停留片刻,展昭以指叩门。
  少年打开门,毫不迟疑扑上去,抱个满怀。
  不惜用尽一生的力气。
  还是不能狠心推开。展昭暗中叹息,轻声说:“先放手,让我进去。站累了。”
  少年听说胳膊一转,挽住他的臂弯。紧贴的温度与他同行去。

  少年不肯坐下,沉默着固执地一直挽住他。脸上倔强悲伤的表情,让说教一触而溃,变得荒诞没有意义。
  展昭微觉讽刺,自投其门,怎能不自食其果。
  预备好的道理说辞,未出口已知全然无用。索性默然与他对视,相信着沉静终可以容纳万千。
  少年渐渐软下身躯,跪坐在脚边。埋头一阵闷声说:“我想你。”
  展昭无奈。思前想后,冷静道:“永年,你把心用错了地方。”
  少年仰头:“什么是错?我没有害别人。”
  展昭说:“如果继续,你就害了自己。你有你的路,不该眼看着自己亲手毁了它。”
  少年摇头:“路上若没有你,宁肯让它毁了。”
  展昭气道:“父母生你,天地佑你,怎可如此轻贱?太自私了。”
  少年不响,许久说:“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展昭心里一软,伸出手轻抚他的头颈:“回家后,再不可这般任性。知道么?”
  少年喉咙发紧,颤声道:“任性会被人杀了,是不是?”一句话出口,眼泪已不可抑制:“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就不想去。父亲是什么人,他都不在乎我,我干嘛要在乎他。为什么逼我走,为什么非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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