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次想跳进水里,合二为一;一万次将鼻血委屈地压下去。
做君子,他自知底子尚浅。不敢保证跳进去之后,自己将变成禽兽还是柳下惠。
激烈掐架。理智奄奄一息对冲动说,他病了,他不愿意。不许你伤了他。
他相信你。
后来抱着几乎虚脱的展昭回床上,白玉堂第一次感到脚底发软,力不从心。他那么疲惫,还要装强大;可这是谁造成的?
从明天起,再不做君子。
白玉堂睡前才下决定,夜里展昭又发烧了。
上天注定,白五爷当不了禽兽。
小心翼翼抱着他,白玉堂觉得自己抱了件琉璃。心疼得什么绮念都吓没了。
一放下,他便不安,蹙着眉轻轻转动头颈。在灯下看,项上被抻长的线条,比白天愈加消瘦。白玉堂惶恐地望了一会儿,又抱着他坐起,靠着床栏。忽然想起不知哪一年,他在山顶舞剑,身一动,带起肃肃松风,高而徐引。
展昭安静下来,呼吸声轻而急。睫毛太长,随着身体起伏时时扫在鼻梁上,静夜里沙沙的响。
山顶舞剑的展昭,不会乖乖蜷在他臂弯,像儿童依恋安全的怀抱。
从来没想过,他会成眼前虚弱不堪的模样。
白玉堂真切的感到了害怕。时光变迁,终将夺走他所爱的。
他抱着他坐了一夜,天亮时全身僵硬。攒足力气去摸展昭的额头,热度更高了。
白玉堂忽然流下泪来。
请大夫,煎药,一遍遍擦身,换衣,冷水镇痛。
大夫摇头叹气。脑伤岂可沾水,太大意了。病人脉象不稳,情绪忽起忽落,是医家大忌。才这点年纪,就……唉。老先生再三摇头,提笔写方子。
洗澡沾水?他哪里记得。当时想什么去了,白玉堂恨不能自劈。
然后想起永年说---你在这里,他好不了。
真知灼见为什么由他说出。白玉堂一激灵,我和永年有何不同。嘴里说着爱,忙不迭给他施加伤害。
没有那小子,他不会受伤;单有那小子,他能像现在,心里左右放不下的招灾惹病?
更不用提自己的禽兽心思。白玉堂偷偷望一眼展昭,一大块毛巾压在额上,看起来那么单薄的眉眼,几乎要承受不住。
好像知道被注视,展昭握着胸口咳嗽起来。白玉堂赶快抱起他,托着背,控着头,看着他吐了药,又吐血。
他止不住浑身颤抖。做了一日内的第二个决定。
什么君子,禽兽,白玉堂就是白玉堂。今生是展昭的白玉堂。
三天后展昭退了烧,白玉堂写下辞书让人送到王府,称即日将行,请郡主归家照看。
白玉堂走得干脆,临行低头看着床上的展昭,说,猫儿,爷走了。过些时再来看你。
展昭淡淡笑道,白兄保重。到家捎封信来。
他要知道他有了家。有人照顾他的心。
白玉堂点头,转身出门而去。
未等阳光里的背影消失,展昭侧向床里闭上眼,至晚未动。
之后慢慢好转。正月里隔天阴雨,永宁不敢让他出门,年下亲属往来,也不要他见客,只在房中起居休养。展昭本性懒于应酬,练剑还不能,看书倦了,便将内功渐次修习。
前时病中,于洋探过几次,斥着于远不教来扰。今见他逐日硬朗,心里着实高兴,儿子也管得松了。于远偷空便跑来,腻在展昭身边,解他忧闷。
这天永宁驾车出门,府里到处一派宁静。于远因此格外兴奋,跪在椅子上研究展昭:“师父,你比上次好看了一点点。”
展昭啼笑皆非,丢下书训斥道:“我教过你说这种话么?还是书里教的?”
于远赶快爬下来,规规矩矩垂手而立:“师父,你别生气。上次你去我家,姐姐们见了都说你长得好看,我娘也喜欢你。其实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知道。不过爹前些时看你回来,好几次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里抹眼泪,现在不了。是他说的,你气色好看了一点。”
展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以为,被人评论相貌,是某只耗子的快乐或烦恼,自己怎会沦落到这一步。
但有于洋为他哭,应不算彻底沦落。他拍拍于远的脑袋,说:“你回去跟父亲说,以后都不要伤怀。师父没那么容易死的。”
于远连忙捂他的嘴,惊恐道:“师父,正月里不能说那个字。真的,以前我娘告诉我……”
见他眼泪转着转着快流出来,展昭捏捏鼻子笑道:“你娘没说过么,正月里更不准哭。”
于远拼命吸气,把眼泪倒回去,点头道:“说过。你怎么知道,你娘也告诉你了?”
展昭摇头:“不是。是有位婆婆告诉我的。等以后带你去江南,我们一起去看望她。”
“那师父的娘呢?小孩子的事都是娘告诉的。”
“师父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娘了。她还来不及告诉。”
“那,那位婆婆,是不是就像你的娘,一样疼你。”
“……师父不知道。不过,她很疼她养大的孩子。”
“她养的孩子多大了?和我一样吗?”
“比你大些。你该叫他五哥……还是叫五叔吧。”
“会见到他吗?”
“会的。”
三月春阳普耀。一日王府家宴,归来已晚,永宁临镜卸妆,笑对展昭说:“永年自从政,老成许多,今日才又像个孩子。见到你,他是真的高兴呢。”
展昭闻声走近,妆台镜里,俪影如雾隔花。他抚着妻子双肩,问她:“他高兴,所以你高兴么?”
永宁起身与他面对,轻声说:“他从温泉宫回来,极少探你。我不知发生什么,但仍觉他心里想着你,和从前一样。所以高兴。”
展昭低头半晌,沉吟道:“永宁,我与白兄……”她像忘了前事,数月过去,一字不提。
“官人是说梦中呼唤白公子么。”
展昭心中微叹,默然望着她。
永宁一笑,握着他的手说:“母亲说得对,女生外相。我今日高兴,不为弟弟,是为知道有人,真正念着你。白公子照顾你,不也因他念着你么?他待你好,我身为妻子,理当欢喜;你也念着他,我嫁夫有情有义,理当安慰。况且人以群分,官人的好友,自是与你品性相当,无须疑些什么。”
展昭摇头:“你不知……”
永宁抬手掩在他嘴边:“官人听我说完。我并非大度,只是世人太多事,都知道了又如何?无论怎样,我还是愿做你的妻子,陪在你身边一世。我也不是情愿糊涂,而是与你相比,没有其他事值得计较。我说过,除非你赶我,我不会主动离开你。你会因为白公子,而赶我走吗?如果不会,我为何要自寻烦恼?”
她说完不再开口,看不出沉静的眼神,是否也曾跌宕不定。
展昭轻轻吸气:“你信我。展昭曾对你说过的话,绝无更改。”
永宁伸手抱住他,偎在怀里:“我信。我该早告诉你的。要你替我担着心事这么久,是我不好。”
展昭喉间微哽,静一静说道:“我知。你不提,是怕我病中听见,苦增烦扰。”
永宁仰起头看他:“你知道了?那你病好了没有。”
展昭想点头,又停住望着她,微微笑起来。
永宁不由也笑,埋头听着他的心跳说:“你身体好好的,是我此生第一要紧的事。你永远都要记得。”
展昭拥住她叹道:“关了几个月,今日出门,险些行错路。若还是不好,岂不辜负贤妻日日喂养。”
永宁笑着端详他:“不够。再养得胖些,妻也不嫌。”
展昭拉起她,同往床边坐着:“正要对你说,圣旨也下了许久,应往封地去了。新州僻远,你……”
“我随你去,”永宁轻声说,伸手帮他整理衣带,“不离开你。”
展昭打点几日,行期将近,抽身往于洋家中辞行。
于洋打量着他叹道:怎地独自骑马来。路上闪失了如何是好。
展昭笑道,不骑马,大哥怎知我好了。便是骑给你看的。
于洋一笑拉着他坐下,说,之前兄弟病重,大哥不该忧心么?你也太往心里去了,不利养生。
展昭失笑,大哥亦知养生?怎不听你说过。
于洋严肃道,既知食性,如何不知养生?所以你休想瞒过我。
展昭老老实实说,没有瞒大哥。大夫看过,真的好了。
于洋笑笑一拍他肩膀,脑上的外伤是好了,这个身子还要养。你莫要不当回事,日后吃亏。我给你备了……(此处省略三千字),你走前我教于远装车送去。儿子也一并送与你,带往新州。
展昭不觉为难,大哥,这如何使得。大嫂……
于洋摇头道,是于远自己想去。不敢同你说,要我代禀。这个孩子自幼娇宠惯了,一向缺心少肺,惟独待你的心,甚是周到。我想也是你们有缘,兄弟若不弃,便遂了他的愿吧。
展昭思忖片刻,点头说好。一席谈不觉天晚,于洋留了饭,千叮万嘱送出门,直望到他一骑溶进月色里。
卧房里漆黑一片,展昭想着永宁睡了,放轻手脚关门。转进内室,拔步内隐约有人坐着。他看见一愣,轻声叫:“永宁,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