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道阵盘从天而降,硕大一个“生”字似烙下的佛印,于众人头顶凌空穿过,刹那间山间清风徐来,片片碎雪仿佛化作了久旱甘露,浸润到众人肩头掌心,竟将大家连日声讨的疲劳一扫而空。
竟是天地生元阵,他当真是萧倚鹤!
众人反而更加惊惧,为首的几个半张着嘴说不出话,一个“萧”字黏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萧倚鹤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的反应:“这回信了吧?”
“唉。你们齐聚在此,不就是为了叫我舍己为民吗?”他叹息一声,起身站起,握住悬停于半空的乌有剑,走到之前叫嚣得最响亮的几人面前,把剑往前一递,“来,动手。”
那人往后一退。
萧倚鹤皱了皱眉,环视了一圈,突然看见了一位熟人,便径直穿进人群:“哎呀,这不是谭观主吗,我记得……武定港的一万八千失魂百姓,是你求我解决的罢?路长虹殁了,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他将剑递过去,客客气气地道:“那你来。”
剑柄捅到谭观主胸-前,他咽了声唾沫,也倒退半步把头闷下。
萧倚鹤见他如此,又欢快地在人群中寻找下一位老朋友,立刻蹬蹬蹬跑了过去,两手捧着剑:“哟,桑宫主!几十年没见,您也越发美艳了!源江两郡可是您请我去的呢,我没记错的话,两座城,失魂者总计两万三千人。咱们老朋友啦……要不今天您亲自动手?”
众人低声嘀咕:“源江两郡?道统之乱里两城被灭,一个活口也没留的那个?”
“萧倚鹤死的时候,不是属她骂得最凶吗?怎么源江两郡竟然是她‘请’萧倚鹤去的……失魂者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本来都是各家道史里写的,你问我我问谁,那时候我都还没从娘胎里生出来呢!”
桑宫主冷汗如瀑,侧开身子避过萧倚鹤的视线。
萧倚鹤失望地摇了摇头,翘首一看,又霍地眼睛发亮,高声叫道:“丁门主——!别来无恙啊!”
“……”丁门主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长吸一口气,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萧倚鹤一回头,蓦地抓住一个正往人群里藏的矮小身影,笑眯眯道:“韩道长,躲什么呀!当年你请我出山的时候,可是送了一副楹联,上书‘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有缘再会,您就替黎民百姓再行一次大道吧?”
说着把乌有剑往他手里塞去。
“不不不……”韩道长被烫了似的,哆哆嗦嗦地往回抽手。
萧倚鹤在人群里东揪西抓,不多会,本来挤挤攘攘的山门前一下子松落了许多,他踱到哪,哪里就霍然空出一大片。他捧着把长剑四处请人动手,反倒逼得众人连连后退,面露赧色。
这奇异的场景,不像是来慷慨就死,倒像是招呼老友一块去逛街喝茶一般。
只有尚年轻的修士们不知所以,好奇地四下打听。
可知晓内情的人又如何能与他们剖析此事——难道告诉后人,七十年前,他们明知解决失魂者的办法只能将他们镇杀,却假装不知。是萧倚鹤背着屠城骂名,一肩担住了数万人命,才得以使玄门百家继续光风霁月,做他们不染污瑕的高人雅士。
百姓痛骂屠城魔头的时候,他们没有出声;不明真相的小宗小门要追杀萧倚鹤讨问公道的时候,他们亦保持了沉默。
等到事情发酵到后来,群情激奋,已经不是他们所能轻易左右的了,众人心中各有想法,相互之间又有牵扯,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撕破假象的人。
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对内情保持缄默,最后半推半就地召起屠魔大会。
到了这个地步,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萧倚鹤也不得不被捉拿归山。但他们不是推举了南荣麒与薛玄微吗,只要将萧倚鹤活着带回来,哪怕是永生囚禁,也……也不能算作他们绝情。
可谁能算到,他们只是让两人活捉“魔头”,薛玄微竟然痛下狠手,在试剑崖上将萧倚鹤一剑穿心……
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难道这时候再叫他们为已经魂飞魄散的萧倚鹤平反?
……
众人一阵失神,萧倚鹤抚剑高问:“这么多人来声张正义,为民请命,结果就这胆量,一个敢动手的都没有吗?”他瞧着一个个栽低下去的脑袋,恍然,“你们今日咄咄逼人而来,事到临头却又不愿意动手……啊,我懂了。”
薛玄微蹙眉。
萧倚鹤突然将手一翻,锋锐剑刃指向了自己。
剑锋灵光耀耀,似一把烈火在燃烧:“是指望我能舍己为公,引剑自裁啊……好叫你们继续白捡我一颗头颅,指不染血地前去讨伐魔头。等到百年之后,后人翻开道史,又是好一笔浓墨重彩!”
众人哗然,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薛玄微霍然大惊:“萧倚鹤!”
他纵身而下,唯恐慢却一步,那剑就见了血。
然而他才落至萧倚鹤身边,却见他突然笑了。
乌有剑光华骤敛,萧倚鹤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挑眉嗤笑道:“你们想得挺美!我才不。”他一把握住了薛玄微的手,十指紧扣,“走了,让他们继续在这里嚎,反正三天之后谁也活不了,不如及时行乐——师弟,晚上我想吃暖锅。”
薛玄微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锋怔住,愣了好一会,才反将他拥住:“好,过会去山中捉几只兔子。”
“还要雪里红,你们山里有没有?”
“叫南荣麒去后山挖挖看……”
大劫当前,刀悬头上,两人商量着暖锅里的菜色,竟就这样走了。
谁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喧喧嚷嚷而来,尴尴尬尬而散,一下子都没回过神来。
等想起再追的时候,守山弟子已经横眉铁目地将结界一扫,讥讽道:“诸位,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罢,可别亏待了自己——毕竟三天以后还有没有命吃,可就说不好了。”
众人:“…………”
第103章 蹭蹭香火 看看,它等你都等急啦
相比于太初山门前众人的彷徨, 此时的扶云殿却是格外安宁。
南荣麒一手扶剑,一臂挎篮,左边脸颊上不知打哪沾了一块泥, 老母鸡似的叨叨不停地走进扶云殿:“谁惯的你,吃什么不好,就非要吃这口雪里红?你们知不知道太初山有多大,我挖遍了后山才掘到这一小篮……”
他一抬头,表情凝固了一瞬。
桌上面粉倾倒, 白-花-花撒了一片,盆倾碗覆一片狼藉。说好在殿里揉面团的两个人,此刻正双双倒在地上。萧倚鹤半边头发撒了面粉, 落了雪一般,正跨坐在薛玄微腰际,两张唇也就隔了一张纸的距离。
“……”南荣麒幽幽地问,“你们这是在对方身上揉面呢?”
薛玄微别开视线, 萧倚鹤则摸了摸脸,手上的面粉又蹭到了脸上,笑嘻嘻地道:“意外, 都是意外, 是这面团先蹦出来的。”
南荣麒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不说是这盆要跳起来打你?”他看向盆子里的一块坑坑洼洼十分狰狞的面, 不由皱眉,“这就是你们两个揉的面团?呵, 确实长了一副会蹦起来打人的模样。”
“厉害吧?”萧倚鹤面不红心不跳地爬起来,视线定在他挎着的篮子里,高兴地凑上去看,“真的挖到啦?这么些能包一顿饺子么?”
“管饱你这张馋嘴还是没问题的。”南荣麒放下篮子,挥袖落下一道清净术, 他嘴上嫌弃不止,手下抄出净过的一把雪里红菜,娴熟地放在案上切做了小碎段,与早就处理好的兔肉馅搅在一起。
再端过他们两个糟蹋的面团,看得窒息了一会,掏出来加了面粉和水重新揉。
萧倚鹤一身狼狈,被薛玄微抱走到内室去简单洗漱,待换了衣裳出来,南荣麒正系了围裙,贤妻良母般捏着花边饺子。
他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他包饺子,薛玄微则用干燥柔-软的丝绢,追过来一点点擦拭着他脸上手上沾到的面粉,直把他两颊搓得发红。
南荣麒瞥他一眼:“你一个要吃饺子,几个人伺候你?”
萧倚鹤嬉皮笑脸道:“好哥哥,知道你们疼我。”
“……”南荣麒受不了他撒娇,噫了一声。
没了他俩捣乱,南荣麒动作飞快,没多会就包好了百十个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木盘上,像是一只只圆滚滚胖墩墩的小白兔儿。
剩下最后十几张皮,萧倚鹤按捺不住,拉着薛玄微上去学着捏了几个。
等到他玩够,天已经黑尽,太初外门的食堂派了弟子来送暖锅。
这批饺子送进用鸡骨熬做的浓汤里煮好,端上桌时……可谓是丑态百出。晶莹剔透的那些自然是南荣大厨包的。东扭西歪跟本人一样没形没状的,就是萧倚鹤包的。
至于那些一下锅直接就破了皮死不瞑目的……
薛玄微不等他们嘲笑,沉着脸把那碗黏黏糊糊,皮是皮馅是馅的东西揽到了自己面前。
萧倚鹤叫住那名弟子,拿了两只大碗,从薛玄微的碗里挑出了几个勉强还能看的,又从自己那堆小丑八怪里也夹了几个,剩下的才用好看的饺子填满,放在食盒里交给那弟子:“劳烦你,多跑一趟腿,趁热送去观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