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大局何其荒唐。
萧倚鹤伸手入他内袖,将他悄悄攥紧致青筋骤起的手指捋开,五指滑了进去与他相扣:“我若龟缩山中,避祸七日,看着他屠杀无辜之人,那么我与他有什么区别?”
“可是……”
萧倚鹤丛袖中牵出他的手掌,贴在唇边吻了一下掌心:“以此印为誓,无论发生什么,这次我一定不会像当年那样,再抛下你一个人了。好不好?”
薛玄微感到一阵细密的热意钻进了手掌,他垂眸看去,只见一点金芒隐入了掌纹之中。还待要研究,手掌就被萧倚鹤微微红着脸翻了过去:“晚上一个人时再细看。”
好说歹说,薛玄微才不情不愿地带他去往观花峰。
观花峰不比扶云峰冷寂,因为朝惜之身体一直不佳,薛玄微当年特意命人从地下引了热泉,致这座山峰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花团锦簇,也因此得名观花峰。
只是当萧倚鹤扶着薛玄微的手跳下飞剑时,看到整座秀丽山峰,此刻都被笼罩在一个铜墙铁壁般的法阵里,像是一座光华万分的监牢。
萧倚鹤独自走进去的时候,朝惜之正在埋头理花。
他弯腰摘下枯萎的叶片,腕间的咒枷时隐时现。他修为本就不高,如今被封锁了仅有的灵力,只如凡人一般,直到脚步声临近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听见。
本以为是门人惯例来送生活杂物,却一抬头,见到萧倚鹤,手里花钳咣啷落下。
隔着一簇花丛,两边都寂然无声,朝惜之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捏紧了袖口。
半晌,他才匆匆忙忙拂去了身上沾到的花瓣碎叶,整理好仪态,好不尴尬地问候了一声:“你来了?你……还好吗?”
萧倚鹤捡起花钳:“嗯,还好。”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萧倚鹤没话找话:“你会侍花?”
朝惜之柔和地“嗯”了一声:“略知一二。”
还是一阵沉默。
良久,朝惜之见他肩披狐裘,鼻尖微微有一点冻红,猛地反应过来,把两手往身上蹭了蹭,快步走到殿内,提起一直坐在小炉上的茶瓮,想为他斟一杯热茶。
可能是太紧张了,他手指被烫了一下,铜壶一下子应声而翻,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冒着滚烫的热气停在了刚迈进来的萧倚鹤的脚边。
朝惜之下意识看向了内室,见里面安安静静,才轻手轻脚地去收拾,朝萧倚鹤解释道:“闻道在我殿中养伤,此时已吃过药睡下了……他为了保护我而受伤,一个人住在别处我不放心,所以特意请玄微准许,把他送到我身边的。”
萧倚鹤羡慕道:“你对徒弟真好。”
朝惜之用手巾隔着提起铜壶,闻言犹疑了一会,试探问他:“那个人说,我以前并不是个负责任的好师父,而且还杀人如麻。我这几日也越来越多地梦到一些……关于你和玄微的事情。”
“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对玄微也很坏吗?”
房中陈着几把旧琴,桌上还有一张尚未誊写完全的曲谱,萧倚鹤苦笑:“那个人说的话,你不用全信,你与我师父算不得是同一个人。”
但萧倚鹤又不得不承认,师尊的残魂在他身体中封印得太久,几十年的潜移默化,让他的神态仪姿都越发地与师尊相似。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心绪微微泛起波澜,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应该是我向你道歉。因我失责,才害你今日无端苦恼。我师尊之所以会选择你,恐怕也是因为我的一句无心之言。”
朝惜之眨着眼看他,目若秋水,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解。
萧倚鹤抚着桌上旧琴,道:“七十年前,我师尊的残魂逃逸时,其中一半钻进了你的识海。这半残魂一直被我半颗灵元所封印——那之前,我曾对他说,希望来生不修仙、不入道,只做一对吟诗抚琴的普通师徒。”
朝惜之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梦到的那些,不过是受我师尊残魂影响,并非是你曾做过的事情。”
他看着朝惜之,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他很难对着这双温柔纯粹的眼睛,说出要剖取那半颗灵元的话来。
或许,或许不动这半颗灵元,也还有别的办法。他这么想着,怔怔地站起身来:“我就是来看看闻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萧倚鹤转身向殿外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倚鹤。”
他蓦地停住。
“倚鹤,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朝惜之道,他将手抚在胸口,“你把这半颗灵元取走吧。外面的事我大致听闻道说了,如今形势紧张,它一定对你、对玄微都很重要。”
萧倚鹤顿了一会,据实说道:“不碰这个封印,你还能安稳百年;若是现在解除,也许你会忘记作为朝惜之的这段时光,忘记闻道,忘记这些年与玄微的情谊……”
朝惜之摇了摇头,轻轻笑道:“我知道玄微把我禁闭在此处,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但我近日越发地心神不宁,有时想起你和玄微,心中总是窒闷酸胀。迟早有一日,我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只是,”朝惜之看向内室,“倘若封印解开,我当真记不得闻道了,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他一段时日……等他伤好了再告诉他。闻道虽多愁善感,但心思剔透,其实用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朝惜之——”
朝惜之打断他道:“好啦!无论缘由如何,若非这半颗灵元的护持,若非玄微将我从乱葬岗带回,我恐怕早就死在当年劫难之下了。就不会有闻道这么乖巧的徒儿,亦不可能入道,见识到如此广袤无垠的世界。”
他握住萧倚鹤的手,指向自己的丹田处,语气越发笃定:“倚鹤,勿要犹豫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这样对你,对我,都是一个了结。”
第102章 大劫当前 晚上我想吃暖锅。
一道玄影静静地站在通往观花殿的台阶下, 他答应了萧倚鹤,由他去做选择。但等了许久,殿中没有丝毫动静, 他不由皱起眉头,才踱至殿前,突然“轰——”的一声!
薛玄微瞳孔倏然睁大。
万丈金芒自殿内迸出,如遮天蔽日的璀璨流霞,缓缓笼罩着大殿深处的一道清秀身影, 四溢的灵光渐渐地被他抬手收拢,只这一瞬间,令薛玄微错觉他身姿都仿佛抽长了几分。
薛玄微望着沐浴在金芒当中的身影, 愣了片刻,唤道:“……师兄。”
最后一线灵光自朝惜之胸膛钻出,朝惜之双膝一软,向下倒去, 被他一掌接住,轻轻放在了躺椅上。而后才回头看去,他依旧是宋遥的模样, 只是褪去了几许青涩, 周身气场沉稳, 灵力浩瀚。
——那是曾经属于萧倚鹤的灵元尽数回归。
观花峰上突然的灵光大作,也惊动了此时正在太初大殿中议事的诸位长老, 众人同时向外望去,那流霞般的虹光虽闪瞬即逝,但其中蕴含的磅礴灵力却让众人不住惊骇。
“……怎么回事!”
“观花峰的方向,难道是朝惜之有所突破?”
“朝惜之一向不问修行,只醉心花草琴艺,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突破至此……不过方才议事前,我倒是远远瞥见宗主御剑而去的背影,或许是——”
被薛玄微强行叫来商议,此时坐在角落拿白巾擦拭箭锋的南荣麒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变,嚯地将羽箭插回箭囊。
“南荣门主,你这是……”
南荣麒阔步离开大殿,一步跨上乌有剑,登风而去。
这几日薛玄微和倚鹤孟不离焦的,薛玄微几乎寸步不离,今日却突然赶往观花峰……定是倚鹤醒了,他俩肯定是在一起的!
到达观花峰时,那种熟悉的灵韵仍淡淡萦绕在山间。此处的囚牢结界本就是他与薛玄微共同设下,自然拦不住他,南荣麒纵剑而下,一头扎入了结界当中,直奔殿前。
“薛玄微,怎么回事,这灵力难道是……”
他一抬头,望着好像是“宋遥”,又好像哪里变了的年轻人,一时讷言:“……倚鹤?”
萧倚鹤起身行至殿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望着远处山峦一翻手,南荣麒腰际的乌有剑嗖鸣而去,嗡一声落在萧倚鹤掌心。
他以指震开剑上灵光,挽剑一挥!
太久没有体会过灵脉通畅的感觉,这一试剑便用力过猛,阵阵剑意如波涛荡开,涌向四面八方。掀起山间万叶涛声,哗啦啦响成一片。
殿前几株花被剑风斩下,萧倚鹤忙敛了灵力,哎呀一声,试图捡起花苞接回断茎上。发现断花难续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薛玄微目下一凝,才想上前去,身侧就卷起一道风。
南荣麒一把扑了上去:“倚鹤!你醒了,你都好了?灵力也回来了?”
萧倚鹤被他恶狗扑食似的抱了个踉跄,猝不及防往后一跌,径直栽倒在花丛里,压塌了一片绿意,他扶着腰一阵龇牙咧嘴,嚷嚷道:“南荣麒,别乱蹭,你还小么?”
南荣麒撇了下嘴,抱怨道:“还不是你家的看门狗,连扶云峰大门都不让我进就算了,还让我天天蹲在太初大殿替他听那群长老念叨……难道我还能吃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