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手持玉箫,喉口被剑尖抵着,身上已经迸开了数个伤口,他嘴角噙着一弯笑容,直勾勾地望着薛玄微:“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师弟?”
眼见他将撞在剑尖上,薛玄微退了半步,又听他如此语气,手腕一抖重新刺去:“是你!”
萧倚鹤抬手握住了他的剑锋,任手掌被锋利剑意割出寸寸伤口,笑道:“怎么,薛玄微,这就是你渴求的真相!你所欠我的,可不只是试剑崖上的一剑。”
是了,凡此种种,追溯源头,皆因薛玄微的存在而起。
倘若薛玄微不曾上剑神山,萧倚鹤不至于如此,师尊亦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萧倚鹤凝视他道:“你这些年不是日日夜夜渴盼着我回到你身边吗,如今我回来了,你该高兴,该向我偿还你所亏欠的一切了。”他轻轻推开剑锋,低声耳语,“你的机会到了,取他魂魄给我,萧倚鹤就会回来—— 一个完完整整的萧倚鹤,而不是一个混乱不全的残次品。”
“残次品……”
萧倚鹤抚上他的面颊,缓缓地说:“师弟,你可以为我做到的,对吗?”
“师兄。”薛玄微与他视线交错,在他的眼底看到的尽是一片阴鸷。薛玄微神色骤冷,猛地翻起手腕,长剑轰鸣而去!
萧倚鹤不耐地轻“啧”一声,飞速后撤,直至悬崖边缘,剑尖逼近之时,他蓦地踉跄停住,以手抚额,似是痛苦地与人争夺着什么。片刻,他眸中阴郁散去,换上一双茫然清眸。
“……!”薛玄微心尖一跳。
萧倚鹤睁开双眼,他才从另一层迷障中破出,不知自己又落入了哪段记忆之中——这会儿他一层层迷障斩过去,只觉疲累万分,仿佛是将那并不光彩的一生重又经历了一次。
这一层,他视线刚恢复清明,才一抬头,眼前就闪过“寸心不昧”的剑光。
“……原是到试剑崖了。”萧倚鹤忍不住自嘲,这里风景还是这样好,俯瞰层峦叠嶂,以前无数次在此练剑时竟没有发现。他苦中作乐,握紧了袖中玉箫,做好了再一次孤军奋战的准备,“来吧!斩了你,我好去见我真正的师弟——唔?”
萧倚鹤惊住。
因为这一次,迷障中的“薛玄微”并没有决绝地刺向他,而是将剑尖生生逼转,同时一臂揽过,将他猛地拽进了怀里抱住。
萧倚鹤毫无预料地陷落进一袭温暖柔软的怀抱当中。
他怔愣了一会,便似兔子找到窝了似的,腰身慢慢放软,嘴角也一点点扬起,两手环住他的脊背,让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哎呀,这不就是我的小师弟吗?”
如此情形,他竟还笑得出来。
但就是这样才是萧倚鹤,才是他偷偷放在心尖上,不知该怎么心疼才好的师兄。
记忆中的师兄身形与他相仿,修长如松,抱在怀中不及宋遥的身躯柔软,但却让薛玄微升起些失而复得的庆幸,他情不自禁一侧头,吻住了师兄的唇。
萧倚鹤顺从地被他衔在唇齿间捉弄,耳鬓厮磨了没多会,见薛玄微要将他放开,就以脚软头晕为借口朝他撒娇,叫他依旧抱着别松手。
薛玄微沉声道:“我都知道了,闭关前夜……”
萧倚鹤不满地朝他怀里拱了拱:“抱紧点,没吃饭吗?”
“……”薛玄微又好笑又酸涩,只好止住话头,如他所言将他搂得再紧一些。
两人相拥着,眼见周遭迷雾又一次浓郁,许是下一层迷障即将发作,不知还会掉入何种记忆旧景当中。萧倚鹤趴在薛玄微肩头看了一眼,已不愿意再和师弟分开。
“薛宗主,还握得动剑吗?”他握住玉箫,笑嘻嘻地问薛玄微。
“嗯。”
薛玄微五指一攥,寸心不昧应召入掌,一道烁目流光笼上剑身——
就在此时,二人头顶天穹骤然“轰隆”一声!
萧倚鹤闻声抬头,只见天地震震,一柄金羽箭似一把灭世长-枪,刺破苍穹“轰”一下如流星贯入大地,远处峰峦应声崩塌,天幕倾泻,崖石迸裂!
一道溃口赫然裂于东方苍穹!
天裂之外传来南荣麒焦急的声音:“倚——鹤!活——着——吗?”许是没听见回应,他登时又出一箭,这一箭来势汹汹,径直轰掉了半座试剑崖。
萧倚鹤两人险些被他一箭砸入地心:“……”
旁边还传来宁无双的声音:“要不我放几百个傀儡进去找找?”说着就有一把豆子似的小东西被丢了进来,落地化作十七八个半人高的小甲人,吱嘎乱叫地满地蹦跶。
可惜迷障里不比外面好控制,十几个小甲人瞎转了一会,一头撞上萧倚鹤的大腿,被薛玄微拎着胳膊提起来,这样竟都没认出面前的就是它们要找的人。
见傀儡半天没反应,宁无双沉默了一下:“要不还是再射一箭……”
“南荣麒!”萧倚鹤朝天裂处大叫,“你们两个再丢垃圾进来,我出去就把你俩耳朵薅了下酒!”
南荣麒眼睛一亮,还未回吼两句,只见一道清亮剑光破开了迷雾,将鸦云似的浓烟撕开了硕大的口子,再一回神,一高一矮两抹身影从迷障中缓缓走出。
甫一回到现世身躯,肉身上的伤口当即令萧倚鹤疼得龇牙咧嘴,就此他还不忘讥讽南荣麒:“你那破箭法能不能再练练?你是瞄了我脑袋射的吗?”
他挥了挥眼前遗雾,看清他们几人,赫然一惊:“怎么搞成这样?”
南荣麒一身狼狈,宁无双肩头还挂着个脸色煞白的明春晰。几人脚边东倒西歪地躺着七八具活尸,尚有未除净的怨魂在四处飘荡。
而远处各宗门修士大都自顾不暇,浓雾起时,薛玄微同时被拽入了迷障,也便是无法继续在外面支撑剑阵结界,登时冤魂厉鬼一拥而上,如恶狗掉进了肉铺似的。
饶有南荣麒等人帮忙驱散怨灵,仍然伤亡惨重。但最关键的是此迷障有蛊惑人心的效用,诸人胡言乱语之时,抖落出来的龌龊事比之门人伤亡还要令人唏嘘。
天穹的归墟眼仍在缓缓旋动,萧倚鹤四下一寻:“那孽障呢?”
南荣麒一抹脸上恶血:“什么孽障?”
“找我啊?”一道笑声从檐顶传来。
几人同时回头,只见一抹虚影坐在墙头,他手中抓着一只宁无双的小甲人,正置于膝头拆解摆弄,不多时,那小傀儡就重新组装好了,他勾勾手指,小东西就站起来又唱又跳,还能口吐人言。
此种精密的傀儡技艺,定出自宁无致的记忆,宁无双喝问:“我哥哥在哪!”
虚影笑了笑,又如法炮制地抓来更多坏掉的小甲人,修好后一个个地放在檐上:“不要着急,马上就能见到了。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先送这群伪君子们四个字。”
“当年这可是他们送给我的,如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
修好的小甲人叮叮当当地沿着墙头跳下来,跑入东倒西歪的人群当中,一个为先,而后十几个一起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父债子偿!”
“父债子偿!”
众人大骇之时,虚影又朝薛玄微温软地道:“薛宗主,我的好师弟,向你提过的那件事,你务必要好好考虑呀!真相如此,你难道就甘心吗?……七日为期,望你早做打算,莫要让我失望啊。”
南荣麒震惊地看过去:“师弟?”
虚影听闻南荣麒的惊讶,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南荣麒,你倒没什么变化,我原以为你要在脸上留疤呢。你那日送我的灵药确实罕世难见,想必是偷了你爹的秘库珍藏吧?只是味道又腥又苦。”
“我什么时候送你……”南荣麒一愣,“你……”
说罢,他身形一化,散做一抹流烟消失于长空。
第100章 何以为道 我即是道
南荣麒惊怒之下回头, 却见萧倚鹤似长长地卸了一口气,一下子倒在了薛玄微怀里,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去。
即便他身上数道伤口, 累极倦极,下意识中仍在维持着几轮灭灵阵的运转。薛玄微皱了下眉头,抬指在他额心一点,迫使他陷入深眠。
“他们不值得你耗费如此心力。”他道,“睡罢。”
萧倚鹤紧绷的手臂倏然垂软下去, 灭灵阵光华一震,随即迅速黯淡,那些被禁锢在山林中的尸群没了约束, 如蜂出巢,四向奔涌。
与此同时,无数道灵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一朵朵传讯灵花劈头盖脸地砸在诸人身上, 均是留守各宗门的弟子们发来飞信,道各地也相继涌出大批尸群,请求万法会众人回宗驰援。
天幕间的归墟眼仍萦绕着血光, 而地上的小甲人聒噪地叫唤着“父债子偿”。
好似当真是七十年前的灭世之灾重演。
薛玄微抱起沉睡中的萧倚鹤, 一转身, 却被数柄剑刃逼停。
各大门主长老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看向萧倚鹤的目光充斥着戒备与迷茫, 一场混战,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看起来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少年。
方才他与那虚影的打斗众人有目共睹,二人剑法快意纷呈, 但仍有人认了出来,正是“天玑剑法”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