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手中玉光乍起,雪色玉魄与金色灵流,刹那间将此扇云层映如朝霞。萧倚鹤飞身而起,在段从远的惊呼声中踏云而去,似一弧利箭,刺入了那疯狂扭转的旋涡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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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血眼之下。
宗师静静地拨弄着浮在身边的一块骸骨,他看着这块骨的眼神,与看其他笔墨杯盏没什么区别,只是翻过来看到骸骨内侧有一道深入骨殖的利剑之伤时,才似联想到什么,微微皱起了眉锋。
片刻,他放下骨片,扭头看向飓风边沿,黑云交叠之间隐隐步入了一道清瘦身影。
金雷在他周遭霹雳而下,他不止步;阴冷狂风刮破了他的手臂面颊,他仍向前。
宗师脸色微变,猛地立于剑首,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倚鹤?”
一个青年臂挽玉箫,踩着云-雨,破开了风团旋涡。他生得面相风-流,姿容俊逸,原本就是一副吃不得苦的富家公子相。但此时他的眉眼中尽是凌厉,身边的每一道气流,都仿佛是无形的尖锐剑意。
萧倚鹤立于半空,不忍观他身后翻腾的冤魂,哑声道:“师尊,您为何至此地步?”
“世人熙熙攘攘几十年,难逃轮回,何其孤苦。铸我成仙道,便同我们一齐去往上界,有何不好?”宗师移剑而往,视线在他身上游移,“你离开玉台,可有受伤?师尊不是说了吗,很快就会回去接你的。”
“……”萧倚鹤沉默了一阵,手指抚上了臂间玉箫,“不必了师尊,回不去了。”
宗师微微偏头看着他。
萧倚鹤眸色渐渐黯淡了下来:“您已一点点、一步步的,将我所惜爱的东西摧毁干净。师弟也好,人间也罢。我若仍然不能如您满意,您接下来,是否该摧毁我了呢?”
“倚鹤在说什么,师尊怎么会——”
玉箫冰凉一尖抵在了宗师抬起的掌心,一荧剑光在他身周缓缓萦绕。萧倚鹤闭了闭眼,心里难过,又忍不住哂笑出声:“师尊真的有将我当做徒儿吗?还是你的附属品,你捡回来的珠宝,一个藏在匣中的小玩意。”
师尊:“……”
“您或许修行太久了,已经忘了自己仍然是个人。我也是人,我不是一颗没有感情的珠子,不能被您随意摆布了。”萧倚鹤深吸一口气,轻轻笑了一下,“但是今日我再做您一回小明珠,给您吹一曲箫吧。”
两人坐在云头,层层旋涡包裹之下。
萧倚鹤竖玉箫于唇前,呜哩呜哩地吹了一个滑稽的调子,他尽力了,但仍然吹得神憎鬼厌。从仅有的几个踩在调子上的音符可以听出,这是他小时候极为爱哼的安眠曲。
他以前想家,总爱卧在师尊膝头看星星,一遍遍地哼唱直到睡着。
师尊侧目凝视着他,听着他乱七八糟但讨喜可爱的调子,胸中猝然抽痛,他忽地感到一点温热从自己睫下跌落,摔打在手背上,滑腻地滚向掌心。
他抬指在自己眼角揩了一下,不知为何总揩不净。
“二十年养育教导之恩,倚鹤今生无力偿还,来世……来世,希望你我只做一对普通的师徒,您背琴而过,再将我捡回去。”箫音蓦地停了,萧倚鹤退立至剑尾,躬身向自己长长叩拜。
“今日-你我师徒二人……缘分尽了。”
师尊看着他。
他额头红了,数滴晶莹水光落在剑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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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晓旋涡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道,三日后,血眼慢慢阖闭的时候,大地又一次轰隆鸣响,而这一次,高-耸入云的十二支金光地脉被人一寸寸地摁回了山脊之中。
浓云虽未散净,大雨依旧瓢泼,但地面翻涌的湖水渐渐平息,地动息止。
在玄门百家的惊惧与彷徨中,众目睽睽之下,一道人影自云端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无人不关注来的究竟是谁。
剑神山宗师?还是……
那人一步步踱下云头,步至半空,众人才发觉他竟通身赤红,曾经的一袭白衣如今淋漓地流着血水,就连暴雨也未能将他冲刷干净。
他几乎每走一步,脸色就更苍白一分,最终不得不抬起玉箫,将自己支撑了一下。
有人看到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圆形的包裹,用外袍卷着,同样湿漉漉的,大家心中都有揣测,却无人敢出声言语。
段从远仰头看了一眼,也不禁惊骇地捂住了嘴。
他竟真的……
萧倚鹤垂首俯视四周,见到一张张色彩纷呈的面孔,不由觉得好笑至极,他抛出飞剑一步登上,将包裹体贴地抱在怀中,双臂环住。
待要走,又忽地想起一事,施施然地转回身去:“对了。”
诸门不由倒退一步,看他有如看煞星。
萧倚鹤毫不在意,慢吞吞道:“我就告诉你们一声。今日起,剑神山易主,改姓萧了。吾山广开山门,大迎四方,诸位的贺礼可千万不要吝啬。”
他说罢,潇洒而去。
第98章 为众抱薪 你们丢不丢人?|小修捉虫……
萧倚鹤回到剑神山, 望着师徒曾经并肩走过的山径,只觉腿脚更加沉重,他漫无目的地低头走着,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海深处,师弟闭关之处。
一张温暖结实的结界笼罩着峡谷,外面的纷乱没有惊扰到此处分毫,他抬手抚上,结界的灵流如触须一般轻轻缠着他的指腹, 仿佛是玄微与他十指交叠一般。
他不知自己还能往哪里去,只好靠坐在结界旁发呆,直到身上的伤口干涸, 最终疲惫地睡过去。
彻底睡足之后,已是三日过去,萧倚鹤睁开眼时,一只画眉正踩在他肩上蹦蹦跳跳。它瞳孔粉青, 左脚略带一点红,正是之前萧倚鹤从冰川草庐中带出的其中一只。
画眉啄了啄他颈侧凝结的血痂,歪着小脑袋打量他, 并不明白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小东西, 你也要嘲笑我吗?”萧倚鹤捏了捏它的小喙, 拄剑站起,“山上没有什么活物, 你饿了吧?”
他带着小画眉回到寝院,翻箱倒柜找出几块碎点心,画眉蹦到他手心啄了几口酥渣,正挠得萧倚鹤掌心发痒,它便倏忽叼起一块来, 含在喙间扑簌簌地飞远了。
萧倚鹤望着它远去的方向,喃喃道:“你也是有伴儿的呀……”
他恹恹地往床上一躺,拿手臂遮住眼睛,就要继续睡去,忽地一声灵光炸响在耳边。他下意识抄起手边杂物掷去,却听那响声不散反近了,带着一贯惹人发毛的语气——
“萧倚鹤,你在哪?你们剑神山太大了,我第一次来,有没有路引?这几个石雕是什么……”
萧倚鹤恍惚一阵:“南荣麒?你进剑神山做什么?”
灵光那头南荣麒正蹲在地上看石雕,被问得一愣,半晌道:“不是你说,让百家携贺礼上来谒见的吗?”
萧倚鹤这才想起自己昏睡前发过什么狂语,师尊一走,剑神山的禁制也随之消散,此时的确是山门大开,广迎宾客的状态。他头疼地捂了下脑袋:“……来了多少人?”
“虽然不多,但差不多到齐了……”南荣麒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倚鹤,你还好吧?那几日我忙着疏散临安郡附近的百姓,未能及时赶去。听说你与你师尊……”
“嘶!”
南荣麒一紧张:“你怎么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没事。”萧倚鹤脱下贴覆在身上的脏衣,因布料与肌肤粘在一起,动作一大,揭下了刚刚凝固的血痂,他倒吸一口凉气,用换下的衣物随便抹了一抹,“顺着你那条路一直往上,便是碧霄殿了,我在那里等他们。”
“……”
得知萧倚鹤手刃宗师的消息时,南荣麒正在临安郡安排人手收敛街上尸骸,闻言一顿,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世人距剑神山宗师甚远,对这位传闻中的半仙之人流言无数,唯有与萧倚鹤交好的南荣麒与宁无致二人,时时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位师尊的模样。
在萧倚鹤自得意满的口吻中,他的师尊生有温柔面,雪霜姿,沉雅柔和,与世无争,是世上对他最最体贴的人。
南荣麒从不敢想象,他们师徒二人有一天竟会拔剑相向。
此时的众人心中均怀着满腹忐忑,这是避世千年的剑神山第一次解开封山禁制,将全貌暴露在世人面前。曾经人们对它的想象,充斥着神秘、宏伟、威严。
然而当他们真正登上碧霄殿的石阶时,却发现此处的殿宇只有寥寥几座,稀松平常,琉璃瓦上已生了冒尖儿杂草,甚至远不如山下几门世家大宗来得奢侈。
碧霄殿宽阔却空旷,大半真容被沉甸甸地压-在一片阴影之中,仿佛让人错觉会一眼看不到尽头似的,几束尘光斜斜映入,隐约映出深处三尊庄严凝肃的三清尊者像。
——倘若后人得见定有人眼熟,此殿之古朴气派,竟与后来太初剑宗的太初殿有几分神似。
南荣麒本慢腾腾缀在人群后头,不知不觉就被人攘到了前头去。
这个萧倚鹤行事狂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几日才又手刃其师,将天地异相系数归位,可见功力已纯甄至境,不可小觑。大家都不清楚这位新任的“萧山主”会搞什么名堂,还是让他的老朋友南荣家的小子打头阵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