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南荣麒却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地脉渐渐复位,但四溢的怨魂尚未理清,煞气横行,招致了不少妖兽魔物出来;而且天穹阵法阖闭时,有些城镇中百姓生魂被吞噬了一半,如今这些人尚未显露失魂症状,但却是个不小的隐患。
剑神山宗师虽已身死,但后患仍在。
追月山庄下辖的几处城郡亦有遭难,今日南荣麒只带了两名师弟前来,也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正在救难之中,无暇分身。
他来时便见这群人彼此眉来眼去,勾勾结结的,想必是有什么想法。
南荣麒清楚这些问题不是靠一个萧倚鹤就能解决的,妖兽和怨魂也就罢了,这五州数万的失魂者如何处理,此事在追月山庄内部也尚未得出定论。
一派认为失魂者终将退变魔化,留之无益,理应涤荡;一派却认为这些人尚属生魂,杀之犯禁,有碍道心因果,应该先行禁锢,再做打算。
说实话,众人心中皆知,所谓禁锢之法不过是缓兵之计,自我安慰而已。只是涤荡数万残缺生魂的因果太过沉重,无人愿意背负罢了。
而且一旦动手,道门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将会一崩而溃。
今日这群人甘愿被萧倚鹤差遣,以恭贺之名上山来,显然是司马昭之心。
南荣麒属实不想被他们当枪使,不情不愿地被赶在前头走,才被推得踉跄迈过几级台阶,眼角便瞥见阴影深处一点眩白。
只见长阶向上,大殿层层深处,三清尊像之下原本摆放蒲团之处,正正中中地陈了一把雕龙笼鹤的阔椅。
此时一抹昳丽俊美的身影正斜倚其中,他墨发由玉冠束起,雪白衣袍缀着两肩华丽的云纹绥带,长而柔-软地垂落到脚边,正单手托腮靠在扶手边,膝头置着一支箫,身侧靠着一柄剑,闭目养神。
不过一夜之间,他已着起了师尊的衣袍,扮做了山主的模样。
听见了石阶上纷乱的脚步声,萧倚鹤才缓缓睁开了眼,掀开底下一对光华熠熠的瞳星。
萧倚鹤见到殿外的挚友,率先看见的是他被绷带悬在颈间的左臂,以及脸颊至耳边的一道长长伤痕,似美玉当中划开的一道裂纹,不由愣了一下。
南荣麒与他熟识多年,对他了解至深,几乎毫不费力便看出他眼底的疲惫,一看就知道是身负重伤,只是在此处强撑罢了。
他忍不住投以担忧的目光,暗暗询问。
但萧倚鹤只朝他安抚地抿了下笑唇,便又将视线挪到他身后的其他人身上,不满地啧了一声:“怎么,本山主登位大喜,诸位竟都是空着手来蹭饭的吗?”
殿下微微寂静了一会,人群中不知是哪门的年轻道人,突然高声道:“你剑神山为强开天门铸此大祸,至山下尸殍遍野,流赤千里。你不思如何拯救泱泱黎民,却在此处大办庆贺之事——何喜之有?!”
“铮”一声破空!一道利剑迎面射来,直插进那人脚尖前一寸。
众人愕然看去,宽大的雕花椅上,萧倚鹤仍闲闲地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微微抬起,而在他身边的长剑已只余剑鞘,正发出细细的嗡鸣。
南荣麒刚要说话,只觉喉咙一涩,舌头不听使唤了似的软垂着,动也动不得了,俨然是中了禁言术。
他蓦地瞪向萧倚鹤,却见他垂下手,无视自己的目光,把-玩着玉箫问道:“想好了再说话——流赤千里,可是你亲眼看到是我所杀?宗师就戮,地脉平复,难道泱泱黎民不曾因此获救?”
“……”
“哦,你们难道不是来为我庆贺,而是不信宗师已逝,想来看看我师徒二人是不是在做戏?”萧倚鹤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沙哑,他往殿下掠过一眼,猛地从阴影中扫出一物,“那验验吧,我师尊的头颅。”
一个圆咕隆咚的包袱被丢进人群中,在地上滚出一路血痕,众人吓得散开数丈,别说去验了,捡都不敢捡。
“看把你们吓的。”萧倚鹤突然失笑,“假的,里面塞了稻草罢了。我师尊的头颅,你们这些缩头乌龟配看吗?”
“……”诸人又被他戏耍,恼羞之际,又额外生出了几分理直气壮,有人不悦道,“这是你师尊,所谓父债子偿,你师尊强开天门不成,反招致无数妖物凶兽横行,所造杀孽自然该由你平息!”
萧倚鹤还未张口,那边南荣麒猛地破开了禁言:“他不是已经平息了吗?你们还要怎样?大难之时你们不思救援,还有不少门派任百姓流离而不顾,只顾自己仓惶逃命。如今他为除祸源亦身负重伤,不过剩些趁乱跑出来的妖兽,你们都不愿齐心协力,难道是想在家里坐享其成,叫他一个人去杀吗?你们丢不丢人?”
他情绪激动处牵扯了脸上伤口,疼得嘶哈一声。
萧倚鹤微微皱眉:“妖兽?”
“可不只是妖兽,还有失魂——嘶!”
南荣麒狠狠踢了那人一脚,他率先从灵囊中取出一只玉瓶,远远抛向了萧倚鹤:“贺萧山主登位之喜,筵席我就不参加了,山下忙成一团,我先走了。你们愿意丢人,就在这里继续丢,反正脸皮也不怎么值钱。”
“南荣麒。”
南荣麒不肯停,飞似的加快脚步离开了大殿。
其他人本就有不愿来的,还有左右摇摆观望事态的,此时见三大宗之一的追月山庄带头离开,而且南荣麒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再提及什么就真的丢人了。
熙熙攘攘一阵之后,便有人待不住了,也纷纷献上贺礼,先后告辞。
萧倚鹤尚在沉思,面前人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个胡子半长的老道,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这是哪家哪门的,头晕了一会,恹恹地问:“怎么,他们都走干净了,你当真想蹭饭不成?”
话音未落,面前老道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萧倚鹤惊了一跳,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但很快就镇定下来,重新靠回了椅背上,眨了眨眼嘀咕道:“……现在磕头也这么不值钱了吗?你没有礼送也就算了,倒也不必真的磕头……”
老道仆在地上似做了一番自我斗争,胡子底下的脖颈都红了,不知究竟是恼的还是臊的。
片刻,他才抬起头来,朝雕椅上的年轻道人望去,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白里睁出了凄凄血丝,他老背一弯,万分动容地哭诉——
“剑神山之大能,我等有目共睹,此种修为是我辈万万难以匹敌的。世间纷乱倘若能得山主相助,定有希望重塑新风,望山主……”
萧倚鹤听他哭了半晌,烦躁不堪地将他打断:“有话直说。”
老道登时道:“望萧山主出手相助,救救我天台山三万民众!”
……天台山!
三万民众,三万血债。
看到此处,旧景与现实渐渐重合,重雕玉砌的大椅上那个脊背单薄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容沉冷,仿佛一夜间褪去青涩,笼上了师尊的影子。
薛玄微从来不知,原来在人前的“萧山主”是此种模样,与记忆中潇洒自在的师兄相去甚远。毕竟师兄在他的面前,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都能放声高歌纵情酣醉。
听罢山下失魂之事,萧倚鹤道:“所以道门以为,此种境况也应‘父债子偿’,由我一力承担。”
人间失魂数万,不论是涤荡还是禁锢,都需有人出面。此时谁做出头鸟,谁就要成为众矢之的,被百姓唾骂。
这数万人,有一家之妻,一户之父,亦有千金之子、高门娇女。百姓是不懂的,他们只知道这是无数活生生的尚在喘气的“人”。
……这种事谁愿意去做?
老道嗫嗫不语。
“其他宗门亦是如此想法?”
殿中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三清像如三道巨大的阴影,压在了萧倚鹤的肩头。他静坐了一会,突然抚面而笑,肩头的轻微抖动令他脚边象征剑神山主的绥带折出愈加细碎的银芒。
薛玄微神识一震——至此,一切便都串联起来了。
第99章 父债子偿 莫要让我失望啊。
碧霄殿中, 萧倚鹤跪在三清尊像前久久地仰视着,不知在想什么。光影在他肩头明灭流溢,良久, 他将玉箫拢入袖中,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绥带随风扬起,在薛玄微眼前拂过,他下意识去抓萧倚鹤的手。
刹那间眼前有如飞沙走石,时光飞速流转, 闪过一张张画面,他看到漫天血雨,听见了无数凄惨哀怜, 看见了他在梦中反复回忆走过的每一座城镇、斩过的每一个残魂,然后在一次次的噩梦里惊醒。
在萧倚鹤后期的梦中,永远都只有瓢泼大雨,和倾天覆地的百万怨灵。
薛玄微又一次想起自己出关后, 一路追踪,在武定港外的草垛上看到师兄,那时他孤独而麻木地坐在草垛上, 雪衣沾血, 淡淡地问了句:“你听见了吗?他们喊救命的声音。”
殊不知, 他自己也一直渴望被人拯救。
眼前又是一换,迷障骤变, 薛玄微感到手中一沉,他低头看去,只见手里“寸心不昧”的剑刃上流淌过一星赤红……再抬起头,高崖孤云,天际黑鸦滚滚, 竟是试剑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