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难道所谓上界,就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萧倚鹤疑惑地看着他:“飞升?”
玲珑灯火映在师尊身上,他的面容依旧温柔:“交给师尊吧,倚鹤只要等到天门大开的那天,师尊来接你。”
萧倚鹤并不知道,说着来接他的师尊,此时已经入障了。
纵使已经将萧倚鹤禁锢在此处,师尊仍然不能够安心,胸口里那一块被人剜空过的地方即便重新被塞回来,也终究有了无法复原的缝隙,与原来不一样了。
与同样感到迷茫而选择闭关深思的薛玄微不同,师尊于无情道中生出了多余的无法理解的感情,他堪不破却无能为力,最终的选择却是逃离此界,换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师尊以为到了上界,便再无人间烦扰。
可是有人的地方,哪里能没有烦恼呢……
“玉台阴冷,倚鹤要多穿一些,师尊不在的时候,倚鹤要记得按时用药。等师尊回来时,再给倚鹤带千金楼的香酥鸭。”他将萧倚鹤放回玉台上,重新铺了柔软的毛毯在他身上,并将一只药奁摆在了他的脚边。
萧倚鹤被留在了玉台,看着师尊的背影如往常一样离开了石室。
接下来的几天,师尊都没有回来过,萧倚鹤只能从无风自动的绸布上感受到师尊的力量在日渐膨胀,这种膨胀的速度让萧倚鹤感到不安。
他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萧倚鹤从梦中醒来,感觉到身躯格外沉重。
萧倚鹤强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搭在腰上的毛毯顺势滑下,他下意识去抓,空荡的内室中却蓦然响起叮当碰撞的声响,由他抬起的手脚而牵引起哗啦啦一片。
他这才发现,室中纵横交错的绸布已化为无数冷硬锁链,如一条条巨蛇盘绕在萧倚鹤的四肢上,他微微一动,粗重的枷锁便猛地一收缩,将他向上狠狠提去。
猝然的绞拧让萧倚鹤有一瞬间的黑曚,他两臂被向外张开,扯向不同的方向,整个身体都被悬离玉台。锁链远不如绸布柔-软,被吊起挂了一段时间后,萧倚鹤几乎喘不上气,他强迫自己屏息镇定。
良久,锁链终于感应不到他的反抗,渐渐松开了力度。
萧倚鹤一下子跌回玉台,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抚住喉颈呛咳了几声。
冷静下来后,他抬头望着满室如蛛网一般沉甸甸的铁索异象,仔细思索前因后果,心里那不详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落实。他随之后背一寒——
是师尊的灵力发生了暴动。
第97章 江山易主 回不去了。
待萧倚鹤想办法逃出碧霄殿时, 蓦地抬头,只见血光蔽日,一张巨大的法阵盘旋在云际, 仿佛一只徐徐瞪视着大地的赤色旋涡,整个天地间都狂溢着师尊的灵力。
他霎时御剑而起,伫立云头时下意识向薛玄微闭关之处遥望了一眼,便狠下心,扭头向着血色最浓处一路飞驰。
曾经繁华平和的城镇陷入了一片哀嚎当中, 他纵剑而往,与几名衣饰眼熟的修士擦肩而过,那几人踏在剑上跌跌撞撞, 神色慌张惊恐,好几次险些一头扑下高空。
他犹豫了一瞬,伸手将两人用力捞起,推回剑上, 猛然的施力震荡到身上因挣脱锁链而擦出的伤口,他捂住手臂,皱眉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两名弟子满脸血污, 涕泗横流, 在看到萧倚鹤时, 脸上的惊恐更胜一层,突然尖叫起来。若非是在剑上, 恐怕都要当即跪下来给他磕头:“萧倚鹤!饶……饶了我们吧!”
萧倚鹤看他俩吓得语无伦次,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厉声道:“说话,我师尊在什么地方?!”
世上无人见过剑神山宗师的真容,但是当天地动摇, 血眼苏醒的时候,众人望着云头衣袍翻滚的年轻道人,以及那一身登峰造极的磅礴修为,下意识便都知道他究竟是谁。
——那种俯视众生的震撼力,与传说中只身搏杀天魔、单手阖闭鬼蜮之门的“清河真君”简直一模一样。
两人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还未缩回手,面前的人已经如一贯飒踏流星,纵剑而去。
途径临安郡时,见城中某处莫名笼罩着一方防护阵,无数百姓都争先恐后地往阵内拥挤,还有人哭着喊着求里面的人把孩子接过去。
他本以为这阵是南荣家所为,但趋近了才发现那阵法笼罩之处并非是什么寺宇,也不是追月山庄分立在人间的道观——竟是千金楼。
萧倚鹤恍惚记起,师尊走前的确说过,待天门大开之后,会带着千金楼的香酥鸭回来接他去往上界。
然而此时结界隔绝的内与外,宛如一道鲜明的生死交界,结界内的人瑟瑟发抖地望着外面横尸遍野,无数的人狂奔在街头,就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下,生魂被抽往天穹的血阵,而身躯如一尊破旧的石像渐渐灰败下去。
身着月纹袍的追月山庄弟子们在其间穿梭,为百姓们支起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阵法。
萧倚鹤看不到南荣麒在哪,但此时也无力去寻,只能竭尽所能扔下数个守护结界,不及灰头土脸的弟子们仰头朝他道谢,就已继续穿行而去。
抵达血阵正下方时,云头翻滚如沸,仿若洞开了修罗地狱的大门!远远的一位白袍似雪的仙人立于云上,衣袂剧烈翻渡,成千上万的冤魂骸骨聚集在他身周,充斥着扑鼻的腥煞之气。
他手上托着一只婴孩的魂魄,眉目柔和地看着,然后又在婴孩凄厉的哭叫声中,面色不改地将它推向了头顶的血色法阵。
小小一点清淡魂色,刹那间被阵盘所吞绞。
萧倚鹤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便是自己柔眉善目的师尊——记忆中,在自己十岁当下全家覆灭时,师尊曾跨过一片废墟朝他走来,替他挡住了面前无数的流言蜚语,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际,问他要不要随他而去,做他的徒弟。
那时的萧倚鹤仰头看他,就像是于无边昏暗之中见到的一缕曙光。
然而如今,这缕曙光正一点点地掐灭他所惜爱的人间,再一次将他推往无底深渊。
“——轰隆!”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宛如地心里炸开了道道惊雷,五州万里河山猛烈摇动,萧倚鹤愕然望去,十二条地脉竟接连被拔起,似一根根抽离而出的龙背脊骨。
山河倾轧,江海倒流!
——这便是师尊所说的“开天门”之法?!
如此所召来的,究竟是升仙之门,还是魔域之门?
汇聚向阵盘的磅礴灵流凝成了一股飓风,令萧倚鹤寸步难行,连撕心的呼声都被转瞬湮灭在狂风恶浪中。
与此同时,一大片乌云黑影从四野赶来,近了萧倚鹤才看清,那并非是乌云,而是密密麻麻的成百上千的修士,各个剑拔弩张。
突然一道碧影绕过一片云头,朝他飞快赶来,在萧倚鹤正要一头扎进风团中时,猛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了回去。
萧倚鹤困惑地看了一眼,来人脸色也极为难看,像是经过了数场恶战。
“段哭包?”
段从远已来不及跟他计较这个诨号,只迎着风朝他飞快喊道:“快走!百家将至,他们皆是为讨伐魔宗……剑神山而来。世家大宗死伤无数,我们清静宗也是……你此前从未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已找你许久了,方才也不知是谁,突然来报信说你在此处……总之,趁他们还没到,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萧倚鹤道:“你问也不问就叫我走,万一这场祸端真是我惹出来的呢?”
段从远急急推了他一把:“你也就惹猫惹狗还行!惹得了这么大的乱子吗!”
萧倚鹤“噗嗤”笑了,想到之前那两个差点跌下剑去的修士,又不免觉得讽刺:“这么快就改口叫我们魔宗了。怎么,这些咸鱼散沙似的半吊子,喊着要讨伐魔宗,却对付不了师尊,转而来对付我吗?”
段从远被噎了一下,喊道:“萧倚鹤!我好心跟你通风报信!你快滚吧,别掺和了行吗?”
“不行。段从远,这祸端还真和我有关。”萧倚鹤不由分说打断了他,已两指一拂,祭出了玉箫知我,“师尊因我而入障,也该由我亲手了结。”
段从远绝望道:“你了结个屁啊,天地都快被搅翻过来了!你是能手刃剑神山宗师,把那十二条地脉摁回去,还是能把脚下被尸骸淹没的江河淘洗干净?——你疯了吧,事情已到了此种地步,你怎么了结?!”
一道飞剑射来,不知是谁发现了萧倚鹤的踪影,段从远眼疾手快地将他往旁边一扯,两人耳旁同时刮过剑影呼啸。
段从远有惊无险地回头去看他:“你还是……”
他一顿,将手下的衣领往旁边又拽开一点,看见里面一道道纵横交错,血糊着布,伤黏着淤,烂糟糟一片,像是笞伤,又像是挣痕,他大为震撼:“萧倚鹤,你这是怎么——你师尊干的?”
萧倚鹤把衣领遮上,久久凝视着云头翻滚之下的云袍仙人:“我没疯。我师尊致世间血流成河,自当不配被人叫一声宗师,但他的头颅也不配他们来剿!”
“告诉那群草包乌龟,既然他们只有此种能耐,那么三日后此时,叫他们来剑神山下谒见‘萧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