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是暗示我走开,想到他的小花的关系,我就算用脚趾头想,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我只知道我能等来救兵,却没想到还能见证历史——或者我应该更谨慎地看待这件事,因为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都是在见证历史。
等我让开,老者弯腰摸了摸小花的脸,左右打量了一番,叹口气道:“好吧,这娃娃也算是个好胚子,收作童伶在我那锤炼几年,也能抵几个钱。”
说着,他拉起小花的手,直起腰,直视着解家三兄弟说:“另外,这里的东西,说白了都是我的资产,你们不能动一分一毫。”
解家老三一听,暴跳如雷,“你别倚老卖老,装疯卖傻!解连环欠债还钱,和我们几户有什么干系?再说你算什么货色,解家这么大的家业,你一个糟老头子也能吞得下?”
我暗笑他没见识,谁知还没开口讥讽,一个熟悉的笑声就打断了我的话头,“此言差矣。小九九欠这位爷的债,恰恰就等于你们几兄弟加上解家的全部家业,那可不是你几句话就能赖掉的。”
听到这声音,我心一宽,果然就看到我爷爷扬着手从人群里挤出来,怀里抱着狗,身后居然还跟着三叔。敢情他叫我来拖时间,自己是去找二月红搬救兵呢。
不过也是奇怪,之前不是不许三叔掺和的么,怎么又改主意了?
“五爷!您总算来了!”
四伯见来了救兵,喜形于色,另三人更是气急败坏,
“这老头是你找来的吧!”
“这是我们解家的家务事,吴家少管闲事!”
看得出,解家这几个儿子并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也没听懂我爷爷的意思。解九当年无意中害死了夫人,打算以性命偿还,要是二月红再偏激一些,那条命肯定会搭进去,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家业和子孙了。说这些都是欠二月红的,并不为过。
爷爷摸着狗笑了笑,对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不管闲事,我就是来看人讨债的。”
我几步退到爷爷身边,立刻有人来给我包扎伤口,我知道自己的体质,对这个不在乎,只管看二月红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他对周遭的喧闹毫不在意,伸手要过四伯手里的账本,却并不翻开,而是调转过来看了看本子脊。我这才注意到,它的装订很特殊,居然是活页册子,从侧面能看到许多牙白色的小环扣。
这种结构虽然很方便归类修改,但要作假也非常容易。我还以为他要就此提出疑问,却没想到他几下把那些环扣拆了下来,随手挂在一支树杈上,又把剩下的纸页还给了四伯。
四伯茫然地接过纸页,又去看树上的环扣,只见那些环扣互相勾结,由一根长条的轴串在一起,正好是个变形的九连环,做工精巧,造型很是莹润可爱。
那九连环随着树枝的颤动左右摇摆,哗哗直响。老者伸手从袖子里取出几枚银钉,把玩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其一,威逼家主,犯上作乱,不忠;”
说着,他手指一动,弹出一枚银钉,叮地一声射在了九连环上,打得它摆动更加剧烈,一点点顺着树杈向下滑去。
“其二,老父尸骨未寒,兄弟阋墙,不孝;其三,肆意欺凌稚子,妄害性命,不仁;其四,伪造账册,偷天换日,不诚;其五,贪图小利,以假象牙为轴,不智。解九克己一生,竟出此等逆子,实乃家门不幸。”
他每说一句,手中就射出一枚银钉,五次都打在那不断摆动的环扣上,竟然无一偏离。而等到最后几个字说完,整个九连环已经被推到了树杈腋部,等到摆动停止才看到,那五枚银钉梅花间竹地钉在五个环扣上,端端正正,只有5个圆形的钉头还露在外面。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下手,恐怕谁都会以为那是故意镶嵌上去的装饰。
三 启蜮 34
“四十年前,解九欠我一命,他愿任我宰割。我如果当天要他死,就看不到今日这场大戏了。”二月红振了下衣袖,“如今解家五德尽丧,子孙和产业我便收了去吧。”
他露的这一手一下就镇住了场子,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们顿时噤若寒蝉,有些还下意识地退了几步。那手捧拐杖的年轻人微微一笑,上前取下九连环,拿出一只打火机烧灼了一会,一股刺鼻的烧塑料的味道便扩散开来,“这玩意连个笑纹都没有,纯粹是个夹码子,你们怎么做个假账都这么不上心。”
原来二月红说的是这个意思。那环扣早就被人用假象牙掉包过,册子必然也是拆开后重新封订的,这样一来,里面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可信了。
“账是假账,债却未必是假债。”解家老三脸上青筋抽动,但刚才的暴怒已经压了下来,对二月红说道,“这位前辈,你和狗五爷一道来的,想必也是位人物,我不知你与家父有何过节,但今天我们要清算的是和解连环之间的恩怨。我们之所以做假账,那也是为了给他留一个颜面。要知道,做一个玩物丧志的懦夫,也总比当一个里通外国的汉奸好。”
他最后那句特地用了重音,说话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花一眼,小花被他瞪着后退一步,一下拽紧了二月红的衣角。
这时解家老五也站了出来,“这一年多来,我们几户早就被国保盘查好几遍了,那套审讯词我现在都能倒背如流。老幺去西沙做了‘大买卖’,勾结美国佬盗掘海底古墓,侵占国有财产。解家一向是清白人家,他这个当家倒把我们的名声败光了。这如何能忍?现在死了正好,眼不见为净。”
“你怎能这样说话?六弟做事必有缘由,你们不帮他倒罢了,竟然还咒他!”老四险些又要冲出来,却被二月红身边那个年轻人按住了。
老三见状更是得意,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解连环去西沙前,家里有大笔的资金调动,最后这笔钱却是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如今长沙各盘口催账都催得紧,解家的生意已经到崩盘边缘。作为老九门的家系,我们几个兄弟不能对此坐视不理,所以接管家业平息纷争,这完全是为了正本清源,也不损了老九门的声誉。”
我心里暗道不好,这老三巧舌如簧,明明是他们理亏的事情,却被他说得冠冕堂皇。解连环为了备战格尔木,肯定将家中的流动资金都投进去了,结果铩羽而归,躲了这么一年多,也难怪底下的人要造反。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阶级斗争这一套。”听了老半天,二月红眼角都不抬一下,“说吧,充场面的话就免了,从长沙来追账的,都出来走两步。”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有四个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二月红便道:“你们都报上名来。”
那四人又相互看了几眼,表情忽晴忽阴,只是碍于刚才二月红那一手的声威,最后都一一报上了名字。
二月红叹了一声,“不过一个名目而已,你们连解家的份子钱都省得上缴了,明明过得滋润得很,洗牌了白沙井后还跟过来抢本家的财产,这么大的胃口,你们也不怕噎着?”
那四人作势就想开口反驳,那跟随二月红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斥道:“好大的胆子,长沙盘口的事情,岂有二爷不知道的?你们在白沙井闹腾也就罢了,还从宝南街一路打到清水塘,你们怎不去打听打听,清水塘毛杨故居对面的古乐堂到底是哪户人家?”
此言一出,那四人顿时脸色煞白,扑扑几下竟然全跪了下来,“红二爷,怎惊动您亲自出山了!都是我们该死,您千万别记在心上!”
“对对,也不知哪路小的扰了二爷清净。您放心,回去我肯定把那帮兔崽子给灭了!”
“就是就是!清水塘我们是万万不敢叨扰的。如果是有哪个不识相的给二爷添麻烦了,您尽管说一声!”
那清水塘是以前长沙最大的一条古玩街,相当于潘家园在北京的地位,所谓毛杨是指毛泽东和杨开慧的故居。我小时候那边去得多,依稀是记得有个上演古乐节目的茶馆,倒没想到原来是二月红的产业。
“漂亮话就免了。江湖岂有清水,我虽足不出户,外面的风雨却听得仔细。”二月红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淡然道,“真想让我清静,便散了吧。”
“是是!”几个人从地上狼狈爬起就朝着门口飞奔,几乎是夺路而逃,那些受雇的地痞一看形势不对,立刻一哄而散。
“喂!喂!”解家老五追出几步,终究还是没把人追回来。三叔大笑道,“哈哈哈,贪小利而损大利,布小局而失大局。解家这一代果然都是窝囊废,难怪家业会败干净。”
“放屁!你他娘的算什么……”
不等解家老五骂完,三叔猛然跳上前,一脚就把他踹得向后跌了出去,怒道:“篡位谋私的怂货,识相就快滚,这里我们接手了!”
老五躺在地上哼了好久都爬不起来,另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老三扭曲着脸对二月红拱手道:“红二爷,你多年深居简出,我们这些小辈是有眼不识泰山了。长沙地界现在以你为首,你要大鱼吃小鱼,我们无话可说。”
“解家的体量有多大,也值得我吃?”二月红的眼神近乎怜悯,“解九的家业全凭一个稳字做下来,你可知道他为何甘当末席,从不做结党营私的勾当?我以前就和他说过,任何形式的集团利益都是扯淡,不管是军国主义、民族道义还是阶级利益,每个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得了。我不爱攀亲带故,解九也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却偏有一群庸人想挤入一个集团里,以为单凭优越感就能变了天。光这一点,你们就没有继承老九门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