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跳,不仅仅因为爷爷的问题,还有他加了重音的称呼。他在提醒我的身份,而我也确实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不,我很庆幸。”我想了想,答道,“但是我也很愧疚,对于我的……”
“这就够了。”爷爷打断了我的话。他大概也并不想听到我没有说出口的那两个字吧——家人。光是想到这个词,我就能感到切肤锥心般的疼痛。
“你呢?”爷爷又转向了三叔,“你有没有后悔放弃陈文锦?”
三叔全身一颤,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但我……我不能不管老爷子你啊!连解连环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行?”
爷爷摇摇头,苦笑道:“你这是争强好胜,多余。我为什么不让你掺和,就是这性子。不过你没正面回答我,说明你现在走的,也不是你真心想走的路,只是你现在还没发现而已。回去吧,再好好想想。”
说实话,我爷爷这样慈祥又不留情面的评语,就是三分的委屈也会变成十分。三叔低着头不说话,好久才发出一声变调的抽噎,大概是觉得有外人在很丢脸,立刻就转身走了。我猜他是想起了解连环的话,以及文锦的遭遇。他这次受到的打击确实太大,换了我是他,这时候搞不好连憋着不哭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我们没有感伤的时间,当天下午,我就和老郭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这个年代的机票还是稀有物品,很难买到,所以我们是走的内部关系,蹭了架军用运输机,被塞在物资箱里一路颠簸,也就不提了。
按规矩,办丧事下午不能登门,我们下了飞机第一件事自然是定花圈,我也免不了感叹一番北京城的旧貌。虽然没多少霓虹灯和超高层建筑,但少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地标,看起来倒比几十年后顺眼得多。
当天晚上,我们随便找了家离解家近的招待所过了一夜。因为知道第二天有一场硬仗,我睡得不太安稳,一直梦见小花和霍老太,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差点把老郭认成了胖子。
对了,胖子,他此刻在哪儿呢?应该已经开始创业了吧?
我想着叹口气,把自己收拾干净,就跟着老郭一起钻进了解家派来的车里。
过去不过是三四分钟的车程,还没到,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哀乐的声音,还有人在哭丧。也许是心理作用,听上去全都是虚情假意,擦肩而过的来客,也没一个面带悲容的。
解家是个四合院,进去七弯八拐,门口停着许多车,在门口迎客的,除了解连环的夫人,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介绍说是他大哥的儿子,面貌颇有几分解家人的特征。
年轻人陪我们进门,只见第一进院子已经快被花圈塞满了。我一眼就看到自己挑的那只,还有手书的沉痛悼念解连环同志的挽联,想起前两天的不死者会议,才隔了不到三十小时,居然感觉恍如隔世。正在发呆,突然身后一阵骚动,突然涌进来一大群人。
这些人的穿着都很不讲究,各个体格健壮,气势汹汹。送我们进来的年轻人愣了下,还想迎上去问话,我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急忙拉着他让开几步,等人群进了内院,才示意他们一起跟了进去。
“还钱!还钱!”打头的人提着根木棍敲打地面,一声高一声地喊,“快点给钱!弟兄们冇法做年唠!汝各人也不要装穷,解连环那安养刚死,礼钱总是有够的!”
三 启蜮 31
这人应该是想说普通话,但口音仍然很重,要连蒙带猜的才能听出在说什么。他的同伙吼叫着附和他,一边推开阻止的人,一边挥舞着棍棒,眨眼间就冲到了灵堂前。
“你们是什么人!”追在后面的解夫人的声音都吓变调了,“出去!我们不欠任何人的钱!”
听到动静,解家人纷纷从房里跑了出来,但一眼看去,居然几乎全都是女人和孩子,根本不可能阻止这群横冲直撞的地痞。
按说以解家的规模,家里总该有点战斗力的,这肯定不是正常情况。
“其他男丁呢?”我凑近老郭低声问,“他们不是有六兄弟吗?就算解连环和老大不在,剩下的四个总该出来撑场面吧,怎么搞的这么惨?”
“等着登台吧。老幺当家本来就有不少风言风语,现在解连环栽了这么一遭,牛鬼蛇神都出来唱戏了。”老郭摸着下巴扫视全场,眼神中略有不屑,“这些喽啰面生得很,不过都是些引戏的‘末角’,等他们把场子热起来了,大老倌儿们自然就会登场。”
我心里咯噔一下,“末角”我以前听小花说过,在京剧里是最先打头出场的,只怕现在这个场面是有意安排。他们一家六户,到底有多少人是站在解连环那一边?从这个场面看,恐怕形势不容乐观。
说白了,这不过是解连环“死”后给新的实权者的加冕仪式,先挫掉旧当家的威风,再让新当家出来主持大局,顺道收编旧势力,这真是最没创意的逼宫计了。
我看了老郭一眼,明白他和我想法一样。我们两个肯定打不过这么一大群地痞的,也没兴趣保护解连环的假尸体,暂时作壁上观就是最明智的选择。因为我们的任务是拖延时间,而不是帮他们打退歹徒,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纠缠下去是最理想的状态。不过,显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女眷不这么想,她们还在试图把入侵者赶出去,好在这群人应该被要求过不能伤人,肢体冲突还不算太过激。
解夫人被人拦住,见他们到了棺材边上,脸色苍白地喊:“等等,先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你们要多少钱?我给你们——”
带头的没理她,嘶着嗓子叫道:“解连环啄我一百万,人一死就赖内?!”
话音没落,只听轰的一声,居然是有人抡起一只花圈拍在了棺材上,“臭婊子,长沙白沙井谁家没有解连环打下的白条?他当少爷收洋货风光体面,也不能让咱们吃了白亏!”
“砸!”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砸不记得教训!”
“把解连环拖出来——”
“那才不是我爸爸!”
一声带着哭腔的童声响起,我顺着方向找过去,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正竭力抵挡着人群。小花我倒是很快就认出来了,他还是像我童年记忆中那样,顶着一个娃娃头,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躲在那个中年人背后,完全不敢探头,只露出两只小手抱着保护人的腿。
我不禁骂了声娘,“我操,这就是护着他的四伯?跟个白斩鸡似的,放心个屁啊?”
老郭苦笑了下,那边小花却一点都不肯消停,“我爸爸没死,那个不是我爸爸!”
他这么一闹,原本没注意到他的人也都转过头来。那带头的就问:“介咯夜是解连环伊子?”
小花当然听不懂,旁边的人指了指棺材,问:“小孩,你是不是里面这家伙的儿子?”
“爸爸没死!”小花说话脆生生的,“爸爸不在这里面!”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为首的人也挤眉弄眼地说:“汝爹噶叠嗫?”
充当翻译的小子笑得更开心了,弯下腰说:“那你爸在哪儿呢?”
“他在……在……”小花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反正这个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他……他的手没这么大!”
“算了吧小崽子,你爸爸要真没死,怎么不来救你?”那人说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一些人指指点点起来,“没爸爸的野种!”“看你长得还白净,干脆卖到山里去,还能给们们换几瓶酒喝!”“哈哈哈,他都快给你们吓死了——”
我听着这群人用各种蹩脚的普通话挤兑小花,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们大概是觉得,比起大闹灵堂,欺负小孩更不容易造成流血牺牲吧,所以就可劲地冷嘲热讽。小花抱着他四伯的手抓得更紧了,头都快埋进他的背里。四伯侧身抱住小花,怒斥道:“谁说小东家是没父亲的野种?欺负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孩有意思吗?六弟不在,那我就是小东家的父亲!倒是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在解家闹事?”
一群人愣了愣,忽然都不吭声了,静了好几秒才有人喊,“你一穷教书的能有什么本事,还想当东家啊?凭你也配当他爸爸?敢情解连环欠的钱你都能还上?”
我一听就忍不住笑出来。原来那个口音古怪的人只是幌子,这个才是真正发号施令的人。他们原本的计划一定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通过小花的监护权抢代当家位置,现在被人抢了头筹,急得连伪装都忘了。那四伯看来也不是傻子,脸色一变镇定下来,拍拍小花的肩膀,直起身道:“我明白了。是谁叫你来的?老二还是老三?”
那人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噎了一下,冷哼道:“那又怎么样?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老婆孩子跑了就没累赘,我们要整死你还不简单。想趁着当家死了捡现成的?想得美!打他!”
他的最后两个字是对地痞们说的,但那些人都没动。大概是怕伤了雇主的家人,回去不好交差。
从眼神就看得出来,这不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不管什么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