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解家老二被噎得几乎跳起来,被老三硬生生扯住,两人瞪了几眼,便跺了下脚,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把象牙留下!”
三叔陡然喊了句,老三身子一震,冷哼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白花花的东西丢给三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而那老五此时也终于站起来,吐了几口血沫子,偷偷瞥了二月红一眼,就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跟了出去。
三 启蜮 35
能放弃得如此干脆,看来他们三个虽然贪婪,却还不算蠢到家。
我正想着,忽听二月红又说道:“这孩子怎么不机灵,傻乎乎的。”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小花出了什么事情,顺着二月红的视线,却看到小花正认真地观察我们这些剩下的人,目光清澈机敏,哪有半点傻的样子。
大概是听出自己挨了骂,小花眉毛一挑就想发火,我赶紧对他摇手,但那边的二月红却不肯罢休,又说:“亏了亏了。狗五你又摆我一道,说是个好苗子,我乍一看觉得有眼缘,现在看又觉得不中了。敢情你是把我那当成是托儿所,光会拿我寻开心。”
“二爷这话可不对了,”爷爷撇了撇嘴,“明明他幼时你也见过,心里也欢喜的。这事情二爷可不能赖账。”
“我看算了吧,”三叔打断了爷爷的话头,斜眼看着小花说,“只会躲在伯父背后,根本就是烂泥糊不上墙,就是二爷乐意收他做徒弟,也是丢二爷的脸。那么大的恩典,解家人哪受得起?”
老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拉着小花到了二月红身旁,按着他的肩膀说:“快,快跪下拜师。”接着他自己便先跪下,对着二月红道:“二爷仗义解围,解景颐代家父谢过二爷。”
小花瞪大眼睛,摇着四伯的手臂,语音清脆地说:“四伯你不要跪啊,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拜他为师?为什么他说爷爷尸骨未寒,爷爷不是在疗养不能回家吗?为什么爸爸一直不出现呢?四伯,其实叔伯们没说错,爸爸是当了汉奸,所以不要我们了吧。我没有那样的爸爸……”
四伯抱着小花,语带哽咽地说,“雨臣,别说了。”
我感到一阵头疼,没想到小花小时候居然是个问题宝宝,不过从他的问题也看得出,他虽然年幼,却非常聪明,而且自有一套想法,是个能拿得住主意的人。
“这娃儿倒不是不聪慧,而是太聪慧了。”二爷叹了一声,蹲下看着小花,柔声道,“你要记住,聪明依旧还天地,烦恼回头归上苍。心思不可算得太尽,闲恨闲愁不上心才能活得自在快活。”
小花皱起眉说:“这都是些什么话啊?我怎么听不懂。”
“这是唱词,以后你学了戏,就晓得了。”
“我才不学戏呢,我又没卖身给你。不过你要是肯教我那个弹指功夫,我拜你也可以。”
“小儿竟敢与我讲条件。”二月红嗤笑道,“你为什么要学那个?说出来,我考虑考虑。”
“我学了本事,家里人就不会受欺负了。”
众人都笑出声来,他四伯更是面露赞许。
“我对你家可没兴趣。守不守得住你家,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看你爷爷和狗五的面子。他们收容了我的伙计,我乐得省心,但终究晚年无趣,有个小娃教训,正好打发时间。”说着,二月红刮了下小花的鼻头,“而且学那个有什么用,能比枪子儿快吗?把身段练好,以后下斗用处大多了。”
“那好,你教不教得好我,那就是你的本事,我能不能出师,也是我的本事。我跟你学几年戏,等我能独当一面了,你要把解家还给我。”
二月红站起身,朗声笑道:“好,成交。”
小花当即像模像样地连磕几个响头,敲地的声音脆得我听了都觉得额头疼。等他抬起头,果然前额的皮都擦破了,留下好几道红印子。
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二月红点点头,“行了,破了相怎么上台,下去洗干净吧。”
说完,他又拍拍四伯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沉声说:“孩子不能没爹。日后解家还得靠你坐镇,该怎么做,不用多说吧。”
四伯愣了愣,又躬身行礼道:“多谢二爷,请诸位先到里面休息,中午在这吃个便饭。”
客套不用多说,等我们吃过午饭,已经过了晌午。约好过几天再带小花去长沙做正式的拜师仪式后,我们一行人便准备离开。出门时二月红和爷爷走在前面,我和三叔走在后头。
随侍二月红的那个年轻人说去叫辆车,让我们先等等。我见时间还有富余,便叫住三叔说:“怎么,临走了,都不和孩子单独说几句吗?”
三叔回过头,脸上神情古怪,“……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缓缓摇了摇头,“你喊要留下那个象牙九连环的时候太激动,破了音。后来我就特别留心你,发现你面对那孩子时,一直将手藏在身后,很不自然。”
我第一次易容也是因为说话发声没练好才险些露的馅,那时场面也是如今天一般凶恶,不过二十年前后的光景,历史竟然如此相似,当真是叫人笑不出来。
“是吗?看来还不是很习惯啊,得多练习几次。”
“三叔”——准确说应该叫他解连环——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放弃地耸了耸肩,在四合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坐了下来。
他面向的,正是解家的宅门,能一眼看到庭院深处去。现在正是午休时间,我们让四伯不要送行,此时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地照着光秃秃的树枝。
解连环缓缓开口,声音也像是随时会散在风中一般,
“象牙连环账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小时候贪玩把那账本拆了,纸丢得满地都是。父亲非但没有怪我,反而让我自己想办法把页码顺好重新装起来。我就从那时起开始学着看账,一看看了这么多年。”
我想起自己开始学做账的经历,心有戚戚,也陪他一起坐下,“你居然能求到五爷带你来。”
“不来看一下,怎么安心,”解连环苦笑道,“他们这个局,有一半是为了钓我出来,我知道我不该来。但是,我怕他们对雨臣不利。”
我暗自叹了口气,没出声。他凝视着院子出了一会神,才又开口说:“那孩子和我小时候太像了,自以为聪明绝顶,其实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原本以为,我做事都是为了家里好,即使其他人再不满,只要结果好,就能证明给他们看。头脑一热,连妻儿的立场都不顾,更别说其他兄弟的感受了。等我现在清醒过来,解家剩下什么?一对孤儿寡母,还要承受那样的骂名……我确实不配做一个父亲!”
说到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看起来十分颓唐,“我父亲为了解家能够脱出困局,千辛万苦铺好了路,我却不知好歹,光想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结果把自己栽了进去。以前吴三省整天记挂着陈文锦的安危,我总是讥讽他拘泥于小节做不成大事,却忘了自己和家人的距离,是越走越远。哈哈哈……查什么狗屁真相,斗什么狗屁张家啊,做这些不就是为了和家人过安生日子吗?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直到现在才想明白呢……”
三 启蜮 36
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和小花虽然认识多年,却从没有讨论过关于解连环的问题,甚至连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活着都不确定。不过凭他的性格,对于父亲的怨恨,我相信应该早就放下了吧。
“只要有机会交流,心结总可以解开的。等小花……等雨臣长大了,他会理解你的。”
解连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才叹道:“以前那孩子总喜欢牵我的手,我刚才独独怕他认出来,连手都不敢让他看到……唉,二爷说的没错,他就是太聪明。不过这个家,我也不会再回来了吧,他以后的路,要一个人去走了。”
听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伤感,想到他今后得在那农民房的地下室里熬过大半生,未免太过残忍。或许我该和爷爷说一说,让他多放解连环出来走动,有空回家看看,哪怕是易容了远远看一眼,也算是个寄托。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被二月红身边那年轻人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思路。
“车来了!”
我和解连环一同起身,看到一辆丰田考斯特从街角拐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然后一个娇媚的唐装女孩便从车上跳了下来,“二爷、五爷,请上车吧。”
我感觉这个女孩子也有两分面善,彷佛上午去灵堂时见过她露了一个小面,不过我也不好细问,就跟着其他人一并上了车。一上车我就发现这车内部做过改装,几个沙发座位围在一个办公小桌旁,后面才是排座,这种设计无论是开小型会议还是做书案工作都很方便。再敲敲车窗玻璃,声音十分沉闷,估计是隔音防弹的,车尾的空间也很宽敞。
我心说这二月红也真是夸张,居然用着中央领导出巡的专用车型。如果下斗能用这车拉装备队伍,基本上就是一个移动堡垒了。
老郭负责开车,年轻人和解连环被安排坐在最后,余下二月红和我爷爷,还有那唐装女孩加上我,一共四人围坐在沙发上。等我们一一落座,那女孩就对我爷爷道:“五爷,事情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