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油瓶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这是我的族人通过实践得来的办法,有一套仪式可以延缓‘劫’的发生,很复杂。我没法解释原因,因为那只是经验而已。”
“但是不那么做,就会产生无可挽回的后果。”我道,“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天崩地裂吗?”
“什么都不会发生。”闷油瓶望向我,淡淡地说,“劫是无形的。在察觉事情发生之前,所有事物就已经终结了。”
我看着他,琢磨着他的话,突然觉得我们现在就像在玩一个超大型的“模拟人生”游戏:整个世界是一套精确的数字模型,各种客观规律确保了世界的正常运行,让它24小时365天一刻都不休息地运作着。
那么当“劫”来临时,确实什么都不会发生,游戏里的NPC不可能发现有任何灾难降临。那不是火山爆发,或者地震海啸之类的东西,甚至太阳膨胀为红巨星,小行星撞击地球——只要是这个世界可以演绎出来的“有形”的灾难,都称不上“劫”。
真正的“劫”,是整个游戏底层代码运行的崩溃。
换句话说,世界程序“死机”了。
四 麒谕 49
在线性的时间轴上,这个名为“世界”的系统存在着若干能导致整体崩溃的节点,就如同系统漏洞需要打上补丁一样,如果没有补丁,“死机”就随时可能发生。
但游戏里的NPC是不会明白“死机”对他们的威胁的,他们会随着系统一起崩坏,直到补丁打上,程序继续向前运转。程序里的时间是连续的,他们无法察觉异常,只有跳出这个程序的人才会明白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样的“劫”,到底过去的张起灵经历过多少次呢?他们是脱离了蛇王国的蛇,连他们的生命都无法用正常的时间来衡量。也许他们异乎寻常的长寿和严重失忆症状,也都与此有关?
可惜现在龙匣并不在身边。我隐约感到,所谓的“十年”只是在延缓“劫”的发作,漏洞可以绕过,但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所以才需要人一代一代地守下去。如果有龙匣在,结果可能大不一样,毕竟它本身就是一个模拟的小世界,也许能计算出真正的解决办法。
不过这些想法我没有说出来。这个年代计算机还不发达,我一时想不到用什么比喻代替。刚才我向闷油瓶解释理论都已经觉得很费劲了,也亏他能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要讨论这个,等我们拿到了盒子也不迟。
我发了会呆,忽然发现冷场了,侧头看看闷油瓶。他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面,表情十分宁静,我才意识到我刚才实在是太喋喋不休了。
毕竟还是少了个人。以前都是我和胖子互相抬杠,漫无边际地神侃,他在一旁闷不吭声地听,偶尔勾起兴致插一两句,就知道他虽然没说话,却什么都听在了耳朵里。那时候我们三个上天宫下西沙,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摸爬滚打,日子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哪想得到会落到今天的境地。眼下的场景倒是有点像在巴乃湖边露营的时候,闷油瓶也是跟块石头似的坐在湖边,而云彩的歌声回荡在湖上,显得特别婉转悠扬。
那是我们三人的最后一次相聚,以我所经历的时间计算,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也许我再熬个十几年就能再见到他们,可到时候我应该用什么身份出现呢?
“你怎么样,能走了吗?”
打破寂静的是闷油瓶,这非常罕见。我当然明白他说的走不是走路,不由想起他在疗养院拿杯子碎片划自己手的样子,苦笑了下。
“都是不死者了,还谈什么伤势。”我拍拍裤腿,“我没问题,随时可以走。”
闷油瓶反而顿了下,不过他很快就站起身,说了句“回去吧”就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回到借住的地方一介绍,藏族夫妇对他又是行礼又是招待不用多提,听说我们急着要走,老喇嘛也露出了几分遗憾的神色,“尊者这样匆忙,莫非是因为时间快到了吗?”
闷油瓶没接口,我却是大吃一惊。什么时间快到了?难道尼泊尔之行也和某个期限有关?我们明明是按照泗州的提示到这来,难不成在尼泊尔的大山里头,也他妈藏了一扇青铜门?那句“麒麟归乡”的意思,是叫他回老家看大门?
我靠,要真是这样,我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来,该不会又是送他进门吧?
“怎么回事?”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很难看,正打算追问,闷油瓶居然很淡地笑了下,制止了老喇嘛的话头,又说:“我们要借两头牦牛,麻烦再准备些干粮。”
他这一笑非常诡异,明显是在否定对方的话,而且心情还不错。我第一反应是这小子其实是个人贩子,好不容易骗了个农民工,打算拖回老家卖了娶媳妇,所以看到熟人就笑,“不可说,不可说,再说就被那傻瓜知道了”。
老喇嘛也是聪明人,立刻开始商量干粮的话题,把我弄得很不自在。明知这两个混蛋肯定有阴谋不敢让我知道,但是半夜摸进闷油瓶被窝对他严刑拷打也纯粹是找死,害的我一晚都没睡好,等到下半夜才眯过去,却又梦到闷油瓶说着“再见”走进青铜门的那一幕:我被胖子拽着,死死地看着他离开,直到人面鸟冲下来把我的眼睛啄走才醒过来,反把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一醒又是艳阳高照。等我走出屋子,才发现两头牦牛都已经停在了院门前,闷油瓶坐在其中一头上一动也不动,周身被阳光镀上了一圈金边,看起来显得格外暖和。
我突然心一宽,一晚上的怒气都没了。至少他还在这里,这已经是莫大的欣慰。我骑上另一头牦牛,缓步踱到他跟前,看到他居然睡得正香,如果我再不来,恐怕都要在牦牛背上生根发芽了。
“日头毒着呢,”我拉着缰绳,“走吧,尼泊尔我熟得很,到时该我给你指路了。”
闷油瓶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回身抬手挥了挥,我顺着看过去,发现老喇嘛还在路口远远地看着我们,身边是正在磕长头的藏族夫妇。
我过意不去,正想调转牛头绕出他们的视野,闷油瓶却拉住我,说:“他们在拜山。”
我一扭头,果然看到神山冈仁波齐就在我们正前方,蓝天如洗,阳光照在白雪上,泛着淡金色的光,那样庄严肃穆,简直就像真的是天神的居所。这一瞬间我就理解了,藏民为什么会这样崇拜雪山,因为那种宏大而圣洁的美确实给人神性的威压感,让人忍不住就想要跪倒在它面前。
想到这里,我也抬手向老喇嘛他们告别。然后回头望去,只见闷油瓶抬头看了眼太阳,便勒紧缰绳向着神山而去。
后来我每每想起这幅场景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我当时不应该催促闷油瓶离开的。这对我们来说,是何等难得的回忆。
而谁能想得到,这之后的经历,竟使得就连沐浴在阳光下,对我们都成了奢望。
四 麒谕 50
离开拉昂错走了一小时左右,路上零星出现了藏民。现在是冬天,气候严苛,往山上去全是积雪,别说转山的人,连只鸟都看不到。
过了塔尔钦没多久,我们遇到一个带着狗的少年,他一看到我们就伸开双手拦在牛头前,狗也围了过来,呼哧呼哧直喘气。我心说怎么这年头就有拦游客的小孩了,摸了五块塞给他却不要,比划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他是想说冬天山里太危险,外地人不能过去。
世上最无奈的事就是拒绝别人的好意了,我一边骗他说只在山脚看看,一边心里也觉得奇怪,等那孩子走了便问闷油瓶:“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去尼泊尔难道不是往南吗?”
闷油瓶“嗯”了声,却没有转向的意思,只是指了指冈仁波齐的雪峰。
“要去那?”我更是意外。冈仁波齐是神山,禁止任何人攀登,而且它周边都是直上直下的岩壁,我们虽然带了大量的干粮和水,却没什么攀岩设备,要上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对此他没有多作解释,不过我相信他不至于干那么不靠谱的事。现在的情况,其实和05年他跟我告别的时候差不多:冰天雪地,万籁俱静,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他也不知道我会跟到什么时候。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大概就是我再也不是置身事外的吴邪了。
我们走的是转山人的路,比较宽阔,地势也算得上平坦,牦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头上,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倒也平稳悠闲。
也许是因为沉默,时间过得特别慢。我懒洋洋地坐在牛背上,一门心思就是跟着闷油瓶,所以对于走到哪完全没概念。路旁偶尔会有被雪覆盖的玛尼堆和经幡,或者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岩画,似乎是人和动物,刻在大石头上,大多已经模糊不清。也有较新的六字真言或者卍字符号压在上面,使得图画益发难认。
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忽然就想起一些事来。
那还是闷油瓶刚走的时候,我因为三叔的烂摊子正忙得焦头烂额,就叫王盟帮忙搜集了许多与不老不死相关的历史资料。那些东西在我房间里堆成个半人高的小山,我花了半个多月才啃完,大半都是荒诞不经的都市传说,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关于纳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