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仆人来请,海瑞已回府换衣完毕。他犹犹豫豫的跟着仆人前去,事到眼前,想好的话语如鲠在喉,难以言说。
海瑞客气问好:“贺先生久等了,别来无恙。”
小梅拱手回礼:“贺小梅很好,多谢海大人记挂。”
海瑞请坐,仆人端了茶,他忐忑坐下,如遇针毡。
海瑞知他等候至此,定然有事,未直言,先问了离歌笑近况。小梅巨细答了,海瑞点点头,轻叹:“到底还是离歌笑啊,这般想着百姓。”
小梅一再欲言又止,他同海瑞并非熟稔,他所求更是外人眼中荒唐之事,他开不了口。
“之前听说柴胡要成亲了,这些日子老夫也忙,无暇关注,不知成了没有?”
海瑞话语将他沉思打断,他只得回:“班主那边似乎同意了,只是桐月姑娘声名在外,还得想个周全的法子脱身。”从歌哥到三娘到胡哥,接下来再无可避了,小梅狠了心,鼓足勇气,低声求:“海大人,贺小梅今日冒昧打扰,想请您行个方便。”
海瑞稍有沉默,转瞬又道:“贺先生既如此开口,老夫定当尽力。”
小梅踌躇,些许吞吐:“近日,未听闻高密王消息,在下冒昧请问海大人,其中可有缘故?”
海瑞倒不曾想他是为了这事,神色些许惊诧,看了他好一阵,有所保留:“老夫近日也未曾听说,贺先生既如此关心,明日早朝,老夫多留个心眼,为先生打听打听。”
“谢谢海大人。”小梅声弱游丝,已不知该如何搭话。夜已深,海瑞吩咐收拾客房,让他留宿府中,他婉言拒绝。游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客栈的伙计正关门,他上前几步拦下。伙计一脸诧异的看着全身湿漉冻得发颤的他,眯着眼问:“客官住店?”
他轻轻点头,木偶一般登记房号,进了屋。少时,伙计端了炭炉和热水。他未带换洗的衣服,只脱下外衣挂在木架上,才一会,喉间泛痒,咳嗽不停。
【是不是又不按时吃药了?】
云鹤关怀话语萦绕,仿佛在他耳边细语。心猛然跳了一下,又浑身冰冷。他迅速洗漱完毕,躺上床。忍不住剧烈咳嗽。又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倒了一丸药,就着温水服下。吞咽时,心口颤痛,他不禁皱起眉,撑在桌上令自己平静。心口的箭伤似成了旧疾,受凉定作痛。
是为了所爱的人,疼在心上。
屋外雨声唰唰,檐角雪水打在楼台上,哒哒乱响,在这寂静黑暗中,更添无限情愁。
醉生梦死的灯还亮着,离歌笑和柴胡风雪兼程,总算归了家。三娘一直等,等他们,也等小梅。三娘不便,醉生梦死请了一对健壮夫妻打理看护。离歌笑柴胡洗漱食饭毕,问起小梅。
三娘满心担忧:“王爷至今也没有消息,梅梅担心王爷,前日就进城了,到现在还未回来。我也不方便去找他,只怕他一个人会做傻事。”
离歌笑离家数日,劳心劳力,未及修面,愈显沧桑。他疲惫双眸露出一抹怒色。
柴胡和三娘相互递眼色,怕离歌笑真的动怒,只好言说:“梅梅武功精进,倒是不怕会受了伤。”
只是他身体尚需调理,真若复发,亦是令人担忧。
柴胡急忙附和:“也许这一去见着王爷了,明日就回来了。”见离歌笑仍旧板着脸,他再道:“说这王爷也是啊,再忙也该打个招呼吧,害得娘娘腔牵肠挂肚的。”
两人言语劝说,离歌笑终平静道:“先休息吧,明日想办法联系他。”
躺在床上,离歌笑仍有些不放心,同三娘细语:“我这样默许他们,到底是对还是错?”
三娘靠在他胸前,柔问:“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都担心。身份,地位,世俗,家庭,未来。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坚决反对?”
“你想把梅梅拉回来?你不是一直都觉得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可以去做吗,什么时候也变得瞻前顾后了?”
离歌笑握着三娘的手,轻轻柔柔的道:“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三娘依偎得更紧,往后余生,与子携手。
屋外,风雨依旧。
几家欢喜几家愁。
☆、(八十七)
“贺先生,你所托之事,老夫惭愧,并未探得多少消息。皇上日前封了王爷学士一职,修著改革条例,恐是王爷正忙,无暇分身。”
海瑞眉眼平淡,语气更是听不出一丝起伏。
小梅期待神色渐渐暗淡。他看着海瑞,期待得到不一样的消息,海瑞却连神色也一起告诉他,云鹤只存在于虚无之中。可是,这可能吗?堂堂王爷,身居要职,连朝中大员都不知其行踪。
“海大人,贺小梅并非要死缠烂打,请您告诉我实情。”
海瑞见他眸中湿润,微微移开视线,似是不忍,又做事不关己,说:“老夫身为臣子,亦不好多问闲事。”
小梅垂眼,低声道歉:“是在下鲁莽,还有一事,请海大人解惑。此前传言皇上要与临国联姻,后来如何?”
海瑞回:“这事到是提过,只是后来涉及诸多利益,暂未提。不瞒你说,王爷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如今,大明待兴,改革事重,皇上自有打算。”
“谢谢海大人。”小梅拱手作揖,他该走了,却迈不动脚。仿佛陷进了迷笼,被丝线牢牢缠绕,理不清,剪不断。就这样放下吗?他做不到。或是拼死一搏?他无门无路。如困兽,在密封的牢笼里,辗转都难。
小梅忽下跪:“海大人,贺小梅求您。”
海瑞惊诧,急伸手扶:“贺先生何须如此?”
小梅不起,弃了所有尊严:“海大人,事到如今,贺小梅再难隐瞒。小梅心系王爷,爱之如夫,久不闻他消息,心有挂念。或聚或散,贺小梅皆不强求,只是如今,近在咫尺,却不能见。我知道,海大人您是知道的,只是有苦衷,无法实讲,贺小梅保证,定会守口如瓶,求海大人通融,不吝相告。”
海瑞确被他举动震惊,相扶的手缓缓收回,神色些许冷漠:“老夫自来是闻得一些男倌女妓之事,却未曾想,你们……”
小梅眸中忍着委屈:“海大人,您怎样认为贺小梅都可以,求您通融。”
“老夫并非指责,只是你知道,伴君如伴虎,皇上会作何想?”
“小梅不求更多,只盼知道他好,能把话说清楚。海大人,您举足轻重,便通融通融吧,为我们捎个信或让我们见一面。”
海瑞垂眼沉思,叹道:“捎信难,见一面更难。皇上怕是早已知晓,才如此封锁消息,如若如此,你们要见面,谈何容易?”
小梅面色渐苦,果然如此,他仍求:“贺小梅斗胆,请海大人帮忙,让贺小梅进宫面圣。”
“这……”海瑞为难,“你要以何事面圣?”
小梅如临冰雪,想不出答案。朝堂权贵,他一无所有。“海大人,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贺先生,老夫敬佩你,只是面圣不是易事,何况是你和王爷的事,以皇上性情,还留着你,已是格外开恩了。”
小梅渐渐愣在原地。良久,他忽升起一抹决绝:“海大人,您能帮贺小梅拜见毕公公吗?”
这是他能想到的可以面圣的最后一条路了。
海瑞万分为难,最终答应了他。
他守在海瑞府,等着海瑞的消息。第一日,海瑞道已将他的话传到,第二日,海瑞道毕云未给出回答。他如置身油锅,每一刻都是煎熬。日前歌哥来寻,让他回去,他态度坚决,已恐惹恼了歌哥。现在等候在此,来日未知,心便如刀绞戢刺。
第三日海瑞说皇上愿意见他。他几乎喜极而泣,却又万分惊慌。辗转反侧至出发。
皇宫大殿,金碧辉煌。他百感交集,恭敬给皇帝磕头。从前不屑一顾,如今低下至此。
皇帝早知他所谓何事,面色却如常,嗔痴爱恨,尽藏心底。“说起来,倒是许久未见离歌笑了。可还好?”
小梅忐忑回:“一切都好。”
皇帝未叫平身,他便一直跪着,像跌落泥地的尘埃。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小梅,他直直跪在殿中,若非为了云鹤,怕还是那个我行我素的贺小梅。皇帝不禁升起一抹嘲笑,亦或是苦笑。便直言:“朕没有多少时间,你直说吧。”
小梅忐忑更甚,皇帝不过是让他更无尊严罢了。合了他的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触怒他,性命难保。他仍是胆小的,惧怕死亡,可为了云鹤,亦不怕拼死一搏。
“草民请求面见王爷。”
皇帝生起怒意,静默不答。
“皇上英明爱民,定是知道草民所求,草民感激不尽。”
皇帝问:“你知道朕为何答应见你?”
“草民愚钝。”
“那你便记好了,朕不管你们以前如何,从现在起,各不相干。”
小梅强忍反驳的冲动。皇帝再道:“朕既然能留着你,也能随时要你的命。”
这并非威胁,皇帝是能做到的,小梅不否认,可他仍怀着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除非王爷亲口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