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月光灼灼,清辉遍野。
地上,灯火寂寥,月影斑驳。
廊檐下云鹤迈着虚浮脚步,背影落寞。红墙碧瓦,一禺固土。他似无主的孤魂,飘荡在凄凉月色中。柴胡话语一句句在耳边回响,铁骑营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不知道,刀枪如雨,马蹄践踏,任何一件都会让人尸骨无存。他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愿意知道罢了。可自欺欺人的背后,是鲜血淋漓的现实。他只要一想到小梅可能出现的后果,便有剜心噬骨之痛。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的弦,只需要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小梅对他说【我想去看看天涯海角是什么样子。】
他回【那我一定,生死相随。】
他抬头,天边亮起了浑浊的白色,他朦胧的眼一点一点闪着亮光,他仿佛看到了欢声笑语,又仿佛看到了生离死别。
他轻唤:“小梅,你等我。”
刺骨的风从地面卷过,刮在血液凝固的伤口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小梅动了动冻僵的手指,恢复了一点点知觉,手腕处传来愈加冰冷的温度,贴着流动的血液,传进了心脏。他艰难的抬起眼帘,眼前一片昏暗,他没有力气转动僵硬的头,去看一看自己尚在人间还是地狱。他只记得四周的马蹄声,长矛的抨击声,似乎还有人愤怒的咆哮声,咆哮什么,他不知道,也无力去想。冷风一阵阵吹过,刺骨的疼一阵阵蔓延。
他再努力使自己清醒,眼前是模糊的几根巨型物体,他费力动了动脑袋,才发现是散落的头发遮了眼帘。他想抬手撩开,手一动便闻得窸窸窣窣的碰撞声,手腕似有千斤束缚。他一点点弯曲手臂,终于在泥尘里挪近了一分。
沾满灰尘的散发被拨开,昏暗视线里,庞然大物一般的影子徘徊在眼前,他呼出一口气,结痂的嘴唇传来一丝疼痛。他轻轻张嘴,好让自己可以呼吸。他终于看清,那些徘徊在眼前的庞然大物是俺答的士兵。如铜墙铁壁将他层层看守。
他动了动脚,仍闻得镣铐撞击的声音,他清醒了,应该是第二次清醒了。这是俺答几十万大军的驻扎之地,他深入敌营,不过成了任人宰割的俘虏。
沉重的镣铐使他不得不歇下坐起的动作,胸前的衣物已破烂不堪,一团团染着他凝固的血。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抱着膝盖取暖。
帐篷外投进一丝微弱的光,天快要亮了。
可又有什么可期待呢?
身在这豺狼一样的敌营里,重重防卫。
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心口处传来冰凉的触感,他伸手去探,是倾颜,还不离不弃的跟着他。他紧紧握在手里,眼泪不自觉溢满了眶。他在乎的人有没有安全?救援的大军是否到了?歌哥回来了吗?三娘身子还好吗?胡哥伤口有没有恶化?云鹤,平安了吗?和他一起的同伴们,都脱身了吗?
没有人回答。玉佩冰凉入骨,此刻却是他唯一的温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贴身戴着的?似乎是从云鹤手里接过来的那一刻,三娘说“这定情信物也送的太明显了些。”那时他也是不排斥的,他好像无所谓这段感情要如何发展,或许,那时,他便已经默认了。他喜欢他们在一起时的心无城府,他怀念他们之间的点滴温存,即便歌哥给他分析过种种不可能,他还是不可自拔的陷进去了。他也曾憧憬等一切结束便隐去身份姓名,于天涯浪迹;他也曾期待未来会有美好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像,都不能了。
他们近在咫尺,却远胜阴阳。是生是死,都不得知。
他仿佛已经预见自己的命运,他只是不舍,不舍歌哥,不舍胡哥,不舍三娘,更不舍云鹤和这人间。他有许多未说的话,他有许多未做的事,都化作了满腔的思念。
冷风卷过,刺骨的疼从伤口蔓延至心,他愈加紧紧地蜷缩起来。他咬着开裂的嘴唇强忍,收回将要夺匡的眼泪。贺小梅,你不能哭,那些浸过盐水的荆棘抽打在身上你都没吭一声,现在也不可以。
细碎的霞光从帐篷缝隙里透进,凌乱光束内,尘埃飞扬。小梅抬眼,看到那灿烂朝阳从缝隙里缓缓升起,大营外是怎样一番景象?骄阳遍洒,万里河山,市集繁荣,安居乐业。
有急急跨进来的身影挡住了光,他不由战栗,刺痛的伤口似乎在提醒着他折磨要来临了。他是害怕的,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他宁愿身首异处。俺答威胁他,大明兵力多少,埋伏多少,他一声不吭,便就眼睁睁看着荆条落在身上,皮开肉绽。那个时候他想死,可他还有一丝牵挂,他不求更多,能让他知道一点点外界的消息就够了,知道他们尚且安好,不用他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
那些人把他锁进了黑暗狭小的屋内,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是一阵阵整齐的跑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仿佛轰隆的雷声滚向了远方。他紧紧抓住冰冷的铁链,似乎抓着它们便不会害怕。
☆、(八十二)
破晓。灿烂霞光自层层乌云中透出,千丝万缕相连天地。
大殿之上,百官肃立。
皇帝威严坐于龙椅之上,静待着百官献策。底下持立之人个个敛声屏气,未有一言。
日头渐渐从大殿门外升起,辉煌之光照亮整个金殿,富丽堂皇。
一着宦官服饰之人疾行如风,至殿中扑通跪下,先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眼色忽亮,道:“平身。”
杨增遂起,回:“启禀皇上,臣得器重授圣上谕旨出使鞑靼部落,有愧于圣上厚爱,狼狈返回,罪该万死。”
皇帝神色些许暗淡,百官唉声渐起。皇帝道:“是何结果?”
杨增端正手中奏折恭敬递上,毕云下台阶接过呈给皇帝。皇帝打开奏折,折子里夹着一个信封,拆开,写着聊聊几行蒙古文。无落款,语气强硬。奏折上是翻译过来的汉字: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
皇帝怒意顿起,压抑着将奏折掷于案桌上。半晌,方下令:“户部,即刻将所有人财物力说与朕听。”
户部尚书移至殿中,回禀目前所拥情况。
云鹤戎装在身,扶着剑柄徘徊在军机房内。俺答按兵不动已有两日,他不知对方是否在暗中部署,安定门外居民遭劫,房屋尽毁,若任其肆无忌惮下去,皇城危恐。如今局势,大明武器先进,鞑靼大军想要攻破皇城虽不易却也不可多让百姓受难。朝堂之上战或降仍在商榷,皇城之外大军虎视眈眈。无论如何,皆要有一个主意。
随从青萧亦是一身戎装,跨进屋来报:“将军,城外发现有鞑靼大军逼近德胜门。”
云鹤些许诧异,问:“有多少?”
“距离太远,还不太清楚。”
云鹤随其前往德胜门,至箭楼高处,远远的见一片乌压压的人头,似波浪一般缓缓移近前来。他从身侧将领手中接过望远镜,狭小镜中,行在最前皆是面目冷漠的鞑靼士兵,铠甲裹身,持着长矛齐步疾行。一层一层,如千万丝线织成的麻布,围着城墙奔涌前来。十万甲兵之后,骑兵布列,骄阳映照下折射出细碎银光,似一条银河绵延至远,不见其尾。
云鹤些许不安,命令:“吩咐下去,布阵准备。”
令下,指挥者红旗挥动,万余人推着几百枚大炮藏于城垛后,弹药一箱接着一箱,于城楼上连成一条条密实防线。数百箭楼孔中支出碗口大的远攻长铳。护城河边摩肩接踵埋伏着一万持铳士兵。
云鹤再举望远镜,大军已向前逼近了一里。骑兵之中百余乘战车,排成三列,车上皮鼓横列,大旗舞动,中央三乘巨型战车,高如大厦,千人推动,由百余战车紧紧拥护着前来,战车之后仍是排列整齐的骑兵,骑兵后跟着十万步兵。
大军步步向前,渐渐闻得细微踏步之声,如远雷余音,再如波涛怒吼。
皇城外百姓逃窜,鸡飞狗跳,混乱一片。
云鹤神色微变,鞑靼大军如此大举进攻,势必志在取胜,京师不足十万兵马,以寡敌众,纵不败亦是不能胜。朝堂之上未有消息传来,该如何是好?
柴胡携着三娘前来,见敌军如蚂蚁般覆盖漫山遍野,亦有少许吃惊:“这么多人?”
三娘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柴胡看向云鹤,云鹤神色黯然,他便问:“皇上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云鹤摇摇头。
三娘拿起望远镜观望,心里惴惴不安,鞑靼大军已然全力攻城,可歌笑至今没有消息。还有梅梅,是生是死?她不怕与敌人同归于尽,只是还牵挂着爱人亲人,心慌意乱。
鞑靼大军越逼越近,只闻脚踏铁骑之声如雷贯耳。
这一面指挥官挥旗命令:“大炮准备。”数百枚大炮缓缓架起,对准城外。
敌军于城外两里处停下。
众人不解。
柴胡直嚷:“这狗贼想干什么?”
这距离,大炮难及,敌军羽箭更是不能攻近一分。
三娘望远镜中见俺答左面巨型战车,有两人攀附着桅杆往上爬,手中牵着细绳,将细绳挂于桅杆弯钩中。三娘更加不解,顺着绳子向下望,绳子低端从封闭木屋顶端的缺口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