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人应,只有刀剑抨击,擦起点点火花,在暮色之中,一纵即逝。
三娘看向皇帝,艰难说:“我,没事。”
柴胡急道:“这咋还能没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老离和娘娘腔交代?”皇帝亦说:“你有孕在身,千万当心。朕若在,定保你无事。”三娘虚弱的点点头。
护卫护着他们寻了一处偏僻之地,三娘坐于残缺砖块上休息。身侧锦衣卫同护卫个个背对警戒。柴胡急忙从一将领手中接过水壶,递给三娘。一面关心问候。
皇帝见她气色仍坏,也不由范着担忧之色。抬首眺望,城郭残败,炮旗狼藉,而他的子民抛头颅洒热血,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血战到底。那些无编无禄的平民百姓,也拿着铁铲钢锄与敌人相抗,尽管已经遍体鳞伤。只因为,身在这片土地,永永远远是国家的子民。
天边,依旧是那一轮被薄纱掩盖过的太阳,浑浑噩噩的照着浑浑噩噩的大地。
“报!”声嘶力竭的惊慌之声从远处奔来,“启禀皇上,南门失守,鞑靼人涌进城来了。”
身侧将领惊慌唤:“皇上,此地不能再留了,请您速速离开。”
皇帝紧握着剑柄,道:“走。”一众人拥护着他们撤离。一路上,尸铺满地,衣无完袂,血溅高墙。隐隐的,从窄巷里传出孩子的哭声,凄凉无助,震人心魄。皇帝兀的停下脚步,侧首望,巷子里,还不会走路的婴儿被已经死去的母亲紧紧护在怀里,哇哇大哭。母亲背上是触目惊心的刀口,深可见骨,旁边是父亲同敌人同归于尽的尸体。皇帝嘴唇微颤,坚定道:“朕不能走。”
这一城,千万百姓,又往何处去?
身侧将领唤:“皇上!”
皇帝自顾吩咐:“把孩子抱出来,先交给其他人看着。”
身侧将领又唤:“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冷眼斜视,又疾步向别处,问:“我们还有多少武器?”
“沿途来报,在用战车十乘,大炮炮弹三百枚,完好手铳五百支,火箭七千发,羽箭五万支,兵力九千。”
皇帝驻足,不可思议的看着说话之人:“九千?”
柴胡一听,也急道:“啥?我们一万五千多人,就——”
那人急忙伏首回:“敌人势众,我们几乎死伤过半。”
“这这这,哎呀。”柴胡恨恨然,说不出话,三娘拉了拉他衣袖,他方不言。皇帝压下心内怒火,再问:“敌军还有多少?”
“回皇上,两万余。”
皇帝轻垂眼帘,命令:“传令下去,誓死守住。”
“是。”那人领命离去。却见街巷内鱼贯而出众多老少男丁,携刀带锄,呼声震震。齐齐在皇帝面前站定,领头者高嚷:“皇上,我们愿意出城迎战,把鞑靼人赶出去。”身后呼声齐响:“我们愿意出城迎战,把鞑靼人赶出去。”
众人看着面前义愤填膺不惧生死的百姓,皆震撼无比。皇帝神色微恙,随即又隐去,下诺:“朕在,城便在。”
百姓们各个气势高涨:“皇上万岁。万岁。”
南门失守,鞑靼人进了城,唯一办法便只能在城内开炮,而开炮所带来的损坏无法估量,南城外围房屋须尽数舍去,危及时刻,顾不得身外之物,只能尽力将留守百姓撤走。
夜色凄凉,残月高升。树林深处,狼嚎阵阵。苍茫翠林,宛如巨盘,陵寝之城似一片细碎星光盛在其中。斑驳人影在地面扭打追逐。长街上,大炮横列,一声令下,炮弹便在漆黑夜色中迸发出一片片五彩之光。楼房在巨响中溃倒,敌人在惨叫中身亡。
“报。”来人步履匆匆,“禀皇上,南门敌人已退。暂时守住了。”
未及喘息,又有人来报:“禀皇上,敌人两万大军倾巢出动,已将城池包围了。”
一波未歇一波又至。
一将领躬身请命:“微臣愿为先锋。”皇帝点点头,他方去了。战果如何,未可知。
膳房端来晚膳,无人欲食。柴胡劝:“三娘你多少吃点。”三娘摇摇头。
已经一夜一日了,离歌笑下落不知,小梅和云鹤音信杳无,牵念人心。
时间一分一刻流逝,城楼之上大炮轰隆换成了手铳巨响,战报从歼灭敌人两千到我军死伤两千,三千……败报如无形的箭,划破残存的希望。
屋内将领跪了一地:“皇上,请速速撤离。”
皇帝犹豫不决,战,兵缺弹枯;逃,万千百姓惨遭荼毒。
“皇上,国不可无君呐。”
屋外,火光冲天,不知哪里的房屋又烧起来。一间挨着一间,在火海里化成飞灰。他仿佛看到那白色的烟雾,凝聚成一个衣袂飘飘的仙者,从浑浊人世,飞升云天。他仿佛又看到只是轻轻一阵风,便将它吹化了,魂飞魄散。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过也是个凡人罢了。
“皇上。”一声声呼唤还在,皇帝抬眸,站起身来,命令:“上前线。”语毕,径自向前,柴胡三娘站起,跟随在后。身后苦苦哀求之声不停。
城楼之上,两军胶着,刀光弹影,杀戮不休。柴胡拳击飞踹间,已将三个鞑靼士兵击倒。三娘双刀在手,见血封喉。皇帝尚方宝剑出鞘,已是毙了两人。护卫们急急护在他们四周,反击着冲上来的敌人。
城下尸体已堆了半阙城墙,鞑靼士兵踩着尸体前仆后继,暗夜中如同飞蛾盲扑。那伤了脖子的小兵正和一个鞑靼人扭在一起,眼见着敌人尖刀要刺穿他的眼睛,皇帝命令:“谁去帮他?”只是人人分身乏术。晨时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君无戏言,他不想记得的只是死人模样。他夺了护卫腰间手铳,握住手柄,将引线顶端从带药的铜铸铳筒上擦过,引线燃起,一声巨响,弹药出筒,救其于千钧一发之际。那小兵痴痴看着那把尖刀离他的眼睛不过一寸,又痴痴看着身上的鞑靼人脑袋开花瞪着双眼倒下,他将人推开,迅捷爬起来,又往下一个受困的同袍身边相助。
三娘腹内剧痛又起,她真的不能再剧烈动武,这是她和离歌笑的孩子,未征得两人都同意之前,她不能擅自将他抛弃。只是离歌笑,你究竟在哪里?你永远都是这般,擅自做主,一点不曾尊重我们,等你回来,一定好好治治你。她相信,离歌笑不会这么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然而,她亦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相信是一回事,担忧是一回事,出寻无果,更连一点小道消息都没有。她怕自己会真的撑不下去。她收起悲悯思绪,辗转到柴胡身后。柴胡一见她,急忙伸手护着,不让她有一丝危险。只是敌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举刀攻来。模糊视线里,辨不清东南西北,柴胡纵是三头六臂,也应接不暇。
忽闻得皇帝的声音:“燕三娘,你过来。”柴胡便朝三娘点点头。三娘叮嘱:“你小心。”柴胡朗声回:“放心,俺不会有事。”三娘纵身一跃,落脚皇帝身旁。皇帝紧握着剑柄,将她护在身后。三娘觉得这个皇帝真是变了,那个愚昧蠢顿一心只想得道成仙的皇帝,此刻竟会护着她这一个女子,护着这一城的百姓。
她说:“我可以保护自己。”
皇帝一边警惕一边道:“朕答应过离歌笑,要护你周全。”
三娘不可思议看向他,眼内便似有一汪湖水将要倾泻而出。
皇帝似乎也记不起是哪一日,离歌笑来到自己面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对着自己诚恳央求:“请皇上护三娘周全。”
是哪一日呢?好像是他们快要离开京城,去白河镇之前。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三娘有身孕,他不过是爱护自己的爱人,摘掉满身高傲去换她一世安宁。可他爱的人也终究是和他一样,愿意为了大爱舍弃自我。在树林里,当他生还后还见到她,他便更加珍惜和疼惜,舍不得她再受一点点苦痛。他示意皇帝将她扣留在屋内,这样她便不能参与到危险的行动中去,他让皇帝给她送去安眠的补汤,想让她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可他爱的人是如此聪明,又怎会轻易被缚?最后,他们不得不出手了,他孤身一人,从此下落不明。
“朕看得出来,离歌笑是真心爱你。”皇帝平淡的话语传进她的耳朵,她更加铭感和牵挂,他曾厌恶权贵,却愿意用满腔卑微换取一句诺言,她还曾抱怨他丢下她一个人,她还曾以为她在他心里不是那么重要。
原来他的爱,隐含得如此深刻。
她愈加用力的握紧了刀柄,盯着可能趁机偷袭的敌人。向皇帝道谢:“谢谢。”
皇帝未言,戒备依旧。
柴胡猛一拳将敌人脸颊打歪,再又侧身躲过挥来一刀,又一刀接踵而来,他连退两步,刚站定,便闻得嗖嗖之声,两支长矛从空中切下,避闪已不及,他徒手接住木棍,虎口被震得发麻,此刻也顾不得,他用力将两人拖向自己,膝盖重顶其胸,将其击退,这一面方休,那一面长刀又至。他赤手空拳,奈何武器较亏,便把项上领巾取下,当金丝铁网一般裹住敌人刀尖,向空中猛抛,挥刀之人不由重心不稳,他跨前一步,一记横扫,将人撂倒。至此,他已满身大汗,气喘连连,后肩伤口浸入汗渍,痛痒交加。什么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应付不过来了。放眼望去,周遭已无一个同袍,黑压压全是敌人。模糊中见到一根粗木长矛,他撂开一人,滑过去拾起,紧握在手中,大嚷:“俺柴胡还不信今天就死在这了。都给爷爷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