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刀剑如影,□□遍地。眨眼间,他们突围之人已不过三十,蓬头垢面精疲力竭,仍不言退缩。小梅狠下心,拍打身下坐骑,它便朝着俺答的大军方向而去,小梅势如破竹,两侧铁骑纷纷让路,便又紧追在他身后。亲信们见他如此,心痛不忍,不敢大声呼唤,只用力反击,终有少许寻得可逃之机,安全逃离。
眼见着离大军越来越近,小梅更加用力拍打坐骑。他不知道这样到底能换来多少生机,眼下却也是唯一可以赌博的机会。他从来不曾像此刻这样无惧无畏,身在飞驰的马背上,周遭仿佛都是过往的种种:他在戏台上陶醉,底下坐着歌哥和胡哥,三娘从屋顶飞下来,雨墨送给他生辰礼物,云鹤在水边紧紧抱着他……后来这些美好全变了,眼过处,是香草镇的残垣断壁,白河镇的皑皑白骨,陵寝的千军万马……瞬息间,都在这短短的路程里放映了。他曾惧怕伤痛,他曾犹豫自己的感情,他曾畏首畏尾,他曾有许多小毛病,他曾有很多遗憾,此刻,都已是前尘了。他看着同生共死的同袍们一个个亡命敌人之手,他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命悬一线,他看着这大好河山就要血流成河,他便舍得了,释然了,也更无所畏惧了。他理解雨墨的“一线生机”,佩服她的一片赤子之情,也心疼云鹤的心——“家国天下才是一切”。或许,他也能做些有意义的事,即使微不足道。
他如虎一般奔驰在重重铁骑之中,挡开长矛,躲过大刀。可他再威武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肉体凡胎。他虚脱无力,视线已开始模糊。后背重重落下一棍,他从马上跌落。撞击使他眩晕,伤痛又令他清醒,朦胧眼内,他只看见周围的兵器像要食人的恶魔,恐吓着他,而他已经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
马蹄渐渐退开至两边,再有马蹄缓缓驶近,俺答由两名大将拥护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已经无力反抗的小梅,似盯着大明的万千精兵,散发着无限敌意。
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它素净的脸,这平坦大地上,只余下残肢断臂、折戢顿刀,及不计其数的野魄孤魂。
☆、(八十)
皇城外,随处可见流亡难民,极眼之处,屋舍尽毁,林木横倒。
祥和不再,战火硝烟。
云鹤纵马飞驰,如影一般从地面晃过,马蹄踏起阵阵尘埃。
将领誓死守城,立下军令状,若放一只苍蝇进城,提头觐见。此刻见有身影势如破水而来,立即下令拉弓搭箭。
云鹤头未抬,高举金牌,仍驰骋往前。金牌映着朝阳,折射出屡屡金光。眼捷者喜报:“是高密王爷。”将领仍有疑惑,不敢指挥开门。云鹤越驰越近,城门依旧未开。他勒停了马,抬首喝令:“开城门。”
城上将领犹豫不决,云鹤僵持一瞬,仍未见城门开启,握金牌的手一紧,愤恨策马远去。皇上受困于外,城内仇鸾拒不开门;百姓遭劫于野,他亦按兵不动。云鹤心怀愤怒,崔马疾走。至下一城门,已是正午。城门外聚积着无数百姓,哭喊咆哮。城上士兵如雕塑一般挺立不动。这一侧城门也难进。他郁结更深。看着地上抱团取暖的百姓,不由忧从中来。时刻无多,小梅如今生死未明,他的心如热锅上蚂蚁,却又不得不舍他而去。只因着他是王爷,是将军,背负着一身使命,便要让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挺身相护,搭上性命。他再侧转马头,圆日已挂上高中,浑浑浊浊的散发着光辉,照着狼藉大地。江山北望,残余狼烟随风飘荡,似一个个游魂,无依无附。他临危受命,同袍战死,爱人无音,临了,孤身一人,万千兵马在手,却连进城都无望。百姓,朝廷,江山,社稷,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惊讶于这番感慨,何以心生退意?亦痛恨鞑靼入侵,更是不甘,焉能罔顾小人。沙雁提足,也似知道他内心所往,奔往下一处。远远望去,城楼之上两步一岗,持枪肃立。守城卫兵见他,将城门开了一条细小缝隙迎他进城。
云鹤将缰绳递给迎他的队长,问:“仇鸾何在?”
另一队长回:“属下不知,王爷路途劳顿,请稍作休息。”
他无暇休息:“守城将领是哪一位?即刻让他来见我。”
不多时,将领左进到此,云鹤亮兵符命令:“此乃调遣七镇兵符,尔等即刻通知仇鸾,前往陵寝救驾。”左进躬身接过兵符,退后两步,直起身来。门外有序进来几十人,持手铳将云鹤团团包围。云鹤微惊,听得左进呼喝:“王爷假借兵符擅自调兵,末将得罪。”
云鹤怒意顿起,厉声喝斥:“放肆!”
左进浑然不怕,声色无波:“末将只听过皇上亲封‘平虏大将军’,未曾知晓王爷之职。把人带走。”
持手铳者一步步近前,仍有一丝忌惮云鹤身份,但见一人疾步跨过去,欲捻动手铳引线,云鹤眼捷,迅雷之势将其横扫在地,夺其手铳。地上之人掏出匕首,对着他脚腕狠刺,云鹤避开一刀,又一刀接踵而来,万不得已,扳动手铳,将其击毙。他再侧移一步,夺过身前瑟瑟发抖的士兵手铳,对准左进:“你好大的胆子。”
左进一丝惊怕,仍固执道:“王爷贵为皇族,如此滥杀战士?”两旁几十持铳之人齐齐看向地上气绝之人,又将铳口对准云鹤,欲再次攻击。
云鹤斜视一眼,将圣旨示出,喝令:“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持铳者面面相觑,左进嚷声喝:“假传圣旨,罪加一等。”云鹤握铳之手一紧,此人借势与他为难,不能再留。未及发话,门外阵步声起,数百人顿时将屋内围得水泄不通。长刀把把夹在持铳之人脖子上,两将领将左进反手钳制。仇鸾重装而来,跨到云鹤跟前,俯首下跪:“末将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云鹤放下手铳,俯瞰着地下故作忠诚之人,冷道:“仇将军可真是神机妙算,知道本王有难。”
仇鸾颤声道歉:“末将惶恐。”云鹤冷视一眼,未叫起,向外命令:“将人带下去,听后发落。”两将领带着左进欲走。
仇鸾自顾起身,喝:“此人以下犯上,扰乱军心,当杀无赦。”
云鹤微惊,冷眼看向仇鸾,仇鸾毫不理会,只道:“立斩不饶。”左进终也浑身战栗,大喊:“将军。”
仇鸾双眼似火:“念你平日有功,祸不及家。带走。”
两将领便将人拖了出去,求饶声震彻云霄,屋内之人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出一言。云鹤紧紧捏住圣旨,关节都已发白,他鲜少触及军中事务,竟不知此中滥用职权以权谋私如此猖狂。仇鸾拥兵自重,皇上之危迫在眉睫,他只能努力抑制心内怒火,权宜行事。命令道:“皇上于陵寝遭困,尔等火速前往救驾。”
仇鸾领了旨,清兵点将于陵寝救驾。
斜阳西下,战场遥望,浓烟四散,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如蝼蚁一般的士兵和百姓移动在物什燃烧的空隙里。他们和鞑靼人已苦苦相抗十几个时辰,伤亡惨重,精疲力竭。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炭尸体的臭味,三娘扶墙作呕,浓烈的血腥味扑进鼻腔,熏得人头晕目眩。在她面前,赫然站着一个鞑靼的魁梧之兵,眼红耳赤,大刀直向。她撑着虚软的身子,未有一丝胆怯,紧握着长刀,刀刃之上已鲜血淋淋,脚下是横倒的尸体,带血丽眸冷眼将对面的人怒视,似已疯魔的魅,令人望而生畏。
指着她的大刀微微颤抖,趁她晕眩挥来,她反手一刀,又已将人杀死。小腹内剧痛如绞,她再撑不住,蹲下身去。
“三娘。”柴胡大嚷,愤恨一拳将面前的人打飞一丈之外,急奔过来:“咋了?”
三娘汗如水浇,唇青脸白,声颤如蚊:“肚子痛。”
柴胡大惊,一阵慌乱,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万分害怕,顾不得礼数,将她抱起:“去找军医。”刚跨出几步,便有两个鞑靼人冲上来乱砍,柴胡左右闪躲,单脚踢飞一个,又急忙收回脚稳住三娘。另一人大刀挥来,他躲避不及,后肩遭袭。转身又踢,却因三娘在怀,不敢用力。三娘忍痛劝:“大块头,你放我下来,不用管我。”
“不行。”柴胡大嚷,“你放心,不会有事。”语毕,又一脚踢出去,仍未够着。那人见他不敢用力,只把大刀伸直乱砍。柴胡直恨不得一拳捅穿他的胸膛,见来人越来越多,万不得已放下三娘,辗转在三娘周围反抗。
三娘握紧刀柄,腹内剧痛更加,她不敢再动手,紧紧跟着柴胡。攻上城墙的鞑靼人如魔鬼一般疯狂挥砍,与守城士兵们抵死扭打,从午后至傍晚。不停不休。
柴胡终将身侧之人击毙,又抱着三娘寻军医,却见浓烟弥漫,人仰马翻,哪里是出路?他早已大汗淋漓,汗珠流进眼里模糊了视线,只能不停眨眼,期望在浑浊中寻一丝缝隙。
远处锦衣卫御前护卫们拥护着皇帝,抗击着一干鞑靼人。柴胡抱着三娘急奔,至鞑靼人后,脚踢背撞,挤进了护卫围护的圈内。皇帝见三娘面容憔悴,问:“燕三娘怎么了?”
柴胡急回:“肯定动了胎气了。”皇帝急唤:“军医,军医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