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心里支撑她的唯一的信念,是身上的玉陶笛。
楚之又累又饿,在路边晕倒,又在陌生的穆家屋子里醒来,此时她已双目失明。
她身上带着很重的伤,即使这样也不肯乖乖躺在陌生的家里养病。每逢阖眼,楚之自己就会坠落在堆满尸体血流成河的白雪观里,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楚之的精神因此被狠狠折磨着,食不思,饭不想,睡不安稳。
她痛恨这一切,恨命运唯独折磨她,无端让她承受一个又一个不幸,最后独留她一个狼狈的苟延残喘。
楚之在体力恢复了一些的时候,于白日里独自魂不守舍的摸上大街,在修士聚众的茶馆里,听到了在圈内震惊一时的白雪观屠杀惨案,她也因此得知了仇人的名字。
冷静思考了几日,楚之深知自己境遇惨淡,对于救她性命的恩人无以为报。于是她恳求穆山音带她去了齐府。
而偏偏有时你寄予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失望。自顾不暇的齐氏,狠心拒绝的夫人,都让楚之陷入一种愈加彻底绝望的境地。她捧着因失足摔碎的陶笛碎片,在白日的大街上失魂落魄,最后让穆山音领回家中。
穆山音在表明心意时,楚之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因为连对方的样貌都模糊不清,可她没有理由拒绝对她无偿付出的恩人,最后答应了。
没有宴席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低调的婚礼,楚之做了穆山音的偏房。她已经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那几块陶笛的碎片,被放进一个做聘礼的铜箱里。
穆山音对楚之非常好,总是尽可能守在她身边,在她行动不便时更是寸步不离。下人们若是哪里不周到了,他都会怒目而嗔,再仔细与他们示范。
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喜欢上了失魂丢魄的自己。
长年累月不出门的楚之,今日被穆山音领上了一座山。天有不测风云,他们躲进一个地方避雨。楚之坐在蒲团里,听着屋外雨声潺潺,想象着这场大雨降落在白雪观里,将大火扑灭。
突然屋后一声巨响,将她引回了现实。高声唤了几声,已经寻不见穆山音的声音和气息,楚之感到有些害怕,这场大雨仿佛将所有痕迹全部抹消了一样。
命令自己压抑着不安,她现在需要做点什么。将所有感觉凝结于听觉,一面往前走,一面在大雨里用法术将听觉放宽放远……然后她忽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后山方向第二次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紧急当头,刹那间,雨滴落在地面的敲打声连成了一条线,无数的线条在楚之面前交错勾勒出凹凸的形状。远处山谷传来磅礴的混响,辨不清边界。而那声有些凄惨的猫叫声,就在离她的不远处的一点。于是楚之选择救下了那只猫,赶回祠堂里寻了安全处避难。
躲过泥石的冲击,楚之再次去寻找穆山音的踪迹,然后天降雷鸣,将祠堂屋顶咔嚓劈出了一个洞。
再后来,楚之记得自己应该是被砸晕了,怎样回去的,也记不大清了。
似乎自己在晕厥时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猫化为人形,对她说着报答救命之恩。于是那猫取了已经死去的穆山音的双眼与自己三百年的修行,念了一串口诀,赠与她一双明目。
楚之醒来后,发现自己的眼睛复明了,由衷感到高兴,站在院子里,抱起脚边的黑猫转了几个圈。
但因穆山音的意外去世,穆家再次掩上了一层阴霾。穆母开始憎恶鱼楚之,将失子之痛产生的所有负面情绪,一股脑倒在她身上。
这位老妇人无论怎样嗔她骂她,甚至打她,楚之都没有还手。毕竟这里于她有恩,她觉得自己没有反驳的资格。
但当大醉的穆知白回来后企图对她不诡时,她再也承受不住,逃出了门外。
然后她遇见了齐墨。
“我继承家业,然后你可以医好我的眼睛,我来帮你复仇。”齐墨对楚之许下一个承诺。
楚之第一次杀人。齐墨给了她几道自己做的符纸,贴在穆知白的被褥底下。不到一个月,穆知白被梦魇活活折磨致死,死不瞑目。
为了取到新鲜的眼睛,且不留痕迹。一把大火,带着歉意与恨意,烧光了穆家。
这一晚的夜空也是绯红色,与白雪观那晚的很像。
楚之回到西山找到了穆山音的尸体,亲手将他埋葬。后来她以一个新的身份住进了齐府,睡在她即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原来一切兜兜转转,最终不过转回了这里。
梦回白雪观,她总是在里面背着没有双腿的阿童,在大火里寻找姨娘,跌跌撞撞一整晚,隔天带着心悸醒来。
每到这时,楚之都会露出苦笑。她已经失去了安稳活着的机会,已经脏了的双手,无论如何,都要为白雪观的亲友们复仇。
楚之确定了房间周围没有其他人,仔细关好门,对屋内的齐墨道:“趁着这次清谈会,我们该将那件事提上日程,不能再拖了。”
“我又何尝不知。”齐菁衡负手背过身,重重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个铜盒看来是取不出来了。”
楚之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在齐墨身后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我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不差这一件了。”
她于复仇的迷途中将无辜人拉下泥潭,同时也牺牲了自己,直到她终于触及了站在尽头处的薛洋。可此时的薛洋,与臆想中的模样有些差别。在瞥见薛洋望向晓星尘的眼神时,楚之猛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以为自己早已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却没想到还有被泥潭彻底淹没的人,在拼尽全力甩掉身上的淤泥,只因他向往着岸上那道耀眼的光。
若是她可以放下一些执念,如今又会是哪一番景象呢?
她是否还配有寻向心中光芒的资格?
若是可以,楚之希望自己能重新回到穆山音向她求婚的那晚,她可以勇敢拒绝,再说声抱歉。
回到白雪观门前的槐树下,听姨娘吹箫,自己悠闲的看书。
回到齐夫人的梅园,坐在围成一团的丫鬟们的最中央,她惬意吹曲儿。
可现实里没有如果,她也没能找到那道光。
人生不能回头,她已经失去了机会。
正是:画梁春尽落香尘,痴迷枉送了性命。
(完)
☆、缱绻
薛洋坐起身,在他身边等待的晓星尘见他醒来后并无大碍,安心松了口气。
鱼楚之的灵魂虚弱的含着最后一口气,薛洋将其收回囊中,步行至那面破墙的镜子下。废墟上方的黑烟已经散尽了,他拨开覆盖的废石烂瓦取出铜盒打开,灰白的月光下,剔透的玉陶笛碎片安静躺在盒底。
薛洋垂眸缄默注视了片刻,将锁灵囊放在了碎片旁边。
身后的晓星尘见他久未言语,正欲询问,暗夜里的沉寂忽被一阵呼啸而来的仙剑铮鸣声划破,他滞了一瞬,然后向着薛洋焦急的喊出:“小心身后!”
薛洋眯细了眼睛,降灾极快从袖中滑出,侧身挡住了刺向后颈的拂雪。
“宋道长,你何时也玩起这种偷袭的招数了?”
宋岚持着飞回手中的拂雪一步步走来,身后跟着架着齐菁衡的许宴。他冷哼道:“与你过招,何来偷袭之说?”
“学些优点多好,偏效仿我这个。”薛洋嗤笑着,身体又敏捷闪躲过飞来的一击,“宋道长,此次齐州得事件我不光没添乱,反倒有功。咱们就事论事,你这样不分黑白的攻击我,有点说不过去吧。”
说着他瞥了许宴一眼。许宴在宋岚身后原是一脸纠结,看这两人打的难舍难分。接到了薛洋的眼神后,他的表情有刹那的松动。
犹豫了一会,许宴还是开了口:“宋道长…现在形势变得比较复杂,也牵扯到了各个方面的势力…我们正好可以趁此次清谈会,集结众仙门威望名士的意见后再仔细定夺。”
晓星尘站在一旁,也对着子琛的方向,带着一些恳求的语态:“子琛,许公子说的没错,不差这几日的。”
宋岚的眼神缓慢扫过两人,手底下有微微的松动。
“先慢着。”薛洋突然开口,对宋岚大声道:“我可以乖乖跟你走,但那之前我有个提议。”
他端起降灾指着宋岚的眼睛,眯眼笑着:“你现在可以把眼睛还给晓星尘了。”
晓星尘震惊转向他:“你疯了吗薛洋!”
宋岚浑身一凝,末了竟也勾起嘴角,干笑了几声。他未持剑的另一只手缓慢抬起,搭在了眼睛上。
“你说的没错…这双眼睛本就不属于我……”
晓星尘瞬间出现在宋岚身边,反手用剑柄趁宋岚不注意打落了他手里的拂雪,急速钳制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厉声道:“你也疯了!胡言乱语你也听?”
“星尘……”宋岚有些无精打采地说着,“我只是不想欠你的……我……”
晓星尘急切道:“你我无需提这个‘欠’字,没什么好说的!而且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若再执意下去,就是和我过不去!”
他听宋岚轻轻‘嗯’了一声,一边松开他的手,一边又对薛洋道:“这件事,你不许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