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由的活着,就必须接受他人的许可,这么想来竟有些可笑。
大概这是对他过去放纵的惩罚,又或是不得不承受的天谴。
自由于他,是水中月,镜中花。
是不属于他的道长的那个世界里的虚幻产物。
觊觎的同时也要拼命忍耐得不到的痛苦。
——六年后——
岚牙山夜猎中,霜华剑动动天下,发狂的野狼接连倒在了道长的剑下,引得山上同行的修士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叠赞不休。
眼上依然一条白绫,一身朴质雪白道袍的晓星尘,即使现在可以买得起一些奢华些的衣物,过上稍微滋润点的小日子,但那些赚来的赏金还是几乎被用来扶贫救济,最后也没剩下几个子儿。
自他重出江湖,在著名的几次大型夜猎里大展身手,越来越多的目光从疑虑转为敬佩,委托接踵而至,源源不断的棘手事件和一些难除的魔物,都让道长处理得相当漂亮。一柄霜华走天下的明月再次从东方冉冉升起,随后又有‘孤雁’这一美名成为民间流传的新一段佳话,更引来许多倾慕者追随效仿。
道长负手背着霜华剑,对涌上来赞扬不断的人们连着摇头道:“谬赞。”持续了一会的热度褪下,人群散去,只留下一位黑衣剑客与他相望。
这剑客浑身被黑雾笼罩,一柄长剑也缠着黑雾,不声不响在晓星尘面前站立良久。
晓星尘从这人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但有股莫名的异样从方才夜猎途中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从此人剑风的走势里辨别不出门派,干净利落的身手也有些无章。这剑客不知是刻意与否,频繁出现在他身边,几次帮他截拦了危险,晓星尘几次道谢,但对方可从头到尾也未曾发声,现在离近了还闻到了他身上轻微的血腥气。
云层散去,日光重新穿过林间翠叶落在二人身上,黑衣剑客身上的黑雾也逐渐消散。
令人无比怀念的声音如山林间穿堂而过的清风,如飘零的落叶终于归了根,那些偶然滴落的思念如今溢满胸膛,在心间搅出一场澎湃而来的山洪海啸。
“好久不见,我的道长。”
☆、新生
清谈会后晓星尘与宋岚上山去了白雪观,临行前宋岚带上了鱼楚之的锁灵囊。
白雪观损毁后有许多观里道人的昔日旧友和远方亲朋,许多人在此念经作法度化那些蒙冤死去的灵魂。安抚仪式过后更多曾受过白雪观恩惠的人们集资重建白雪观,宋岚回到这里后观里也迎来了新一波学徒,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女冠。
两人在白雪观分别,锁灵囊最后被归还给关押在兰陵重罪监牢里的齐墨手中。一段时日过后,齐墨在牢中自杀身亡,手中紧攥着那只奄奄一息就快消散的魂魄。
晓星尘听到这里惋惜叹气,心里生出一些酸楚。
晓星尘跟着薛洋走进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竹蓬,掀开藏色布帘进去时,阿箐还蹲在在竹凳上啃西瓜。
在她抬头看见从薛洋身后转出来的人后顿时直了眼,嘴里还没吞咽的西瓜差点掉在地上。
此场景僵持两秒钟,漫长到让薛洋以为阿箐被定住了穴位成了木头人,似笑非笑善意提醒她嘴角的三尺垂涎,着实让他感到嫌弃。
阿箐含着嘴里的西瓜眼睛红了一圈,哽咽了三声,哇的一声扑在了晓星尘身上。
“道长道长……我好想你啊呜呜呜……我…我特别听话在山洞里呆了好久……后来我出来找…找你……你七年了啊呜呜呜呜………”
晓星尘眼角含泪,摸了摸扑在怀里人儿的头顶,欣慰道:“平安无事便好,你长高了呢。”
阿箐哭着到:“是啊!道长,我的头发也长得好长了!”说着一边离开怀抱,取下绾着头发的木钗,将散落开垂至腰间的长发递到道长手中。
薛洋将两人的长剑挂在墙上,转头对阿箐嫌弃道:“我理解你心情激动,不过可以别哭了罢?真的丑死了!”皱眉指了指阿箐脸上的鼻涕,阿箐红着脸转头去弄水洗脸,还不忘反驳:“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懒洋洋的薛洋打了个哈欠,瞥了眼晓星尘,翘起唇角对阿箐道:“说话还是那么难听,道长才不丑。”
晓星尘握拳掩住弯起的唇角,没忍住笑了。阿箐反应了一会,正在擦拭的毛巾下的脸慢慢红到脖子根。
“你真不要脸,谁说道长是你家的了!”说着修长的双臂圈住了道长的身子,怒视满脸春风得意的薛洋。
三人吃了些简单的苦菜青萝卜皮,薛洋把阿箐赶出竹蓬,还命令她日落后才能进屋。
薛洋在自己的藤麻编制的吊床上铺了一层自己不穿的干净衣物,让晓星尘躺在上面。
“我这次寻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薛洋如是说。
晓星尘听了他的话,安静闭上眼。
这一闭眼就是三天三夜。
三日过去,晓星尘的意识恢复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注意到了眼上的异样。
少了白绫,多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热度于重量。
心里一阵恐慌惊异,他慢慢睁开双眼。
久别数十年的阳光刺痛了眼球,痛到令他流泪。漆黑的世界重新被明亮的五颜六色填满,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薛洋与他下巴上发青的胡茬,是他消瘦许多的脸廓。
曾经的少年明亮的眼眸多了几分缱绻温柔,几分饱经沧桑的成熟,和就要满溢而出的骄傲的满足。
床尾是一位眼角颤抖发红的白瞳少女,几缕碎发下一张鹅蛋小脸,脑后的全部青丝被一只精巧狐狸面木钗绾着。
她看到晓星尘虚弱睁开眼,一个没忍住流出泪水,捂着嘴跑了出去。
薛洋伸手盖在他双眼上,笑着问他:“现在还不太能见光,一会还要绑上绷带的。感觉怎么样,疼吗?”
手下的睫毛动了动,道长说道:“不疼。”
然后掌心里传来冰凉液体的触感。
与薛洋相对无言许久,仿佛过去了一生那么漫长,晓星尘甚至以为自己重生在另一个世界,像结束了一段生命,现在只不过是自己的完整的灵魂,来到一个温柔的死后的世界。
晓星尘问薛洋这双眼是哪来的。
薛洋说,这本就是你的眼睛。
晓星尘愣住良久。
宋岚在重振白雪观的几年里,日夜忙碌,积劳成疾。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眼睛尚且清明的时刻,擅自取下了这对好友赠与的宝物。
陪了自己这许多年,早已知足。
宋岚将那枚控制薛洋体内三尸蛊的短哨与宝物一并送到薛洋手中。
前尘已去,故人别离,浓墨重彩的恩怨在跌岩起伏的岁月间褪成一片苍白。
岚牙山上一簇接着一簇怒放的火红凤仙。
又绑了五六日的绷带,被按在吊床上喂食,像被废人一样照顾,休息到浑身酸痛,晓星尘终于迎来复明后的首次外出。
薛洋替他一层层解去绷带。最后的一层褪去,晓星尘皱了皱眉,挡着眼睛的手试着缓慢放下。
道长慢慢睁大如星辰河海般明亮的眼,贪婪四顾注视周围,企图将这一切印进心里。
晴日、淡云、山涧、竹蓬、蹲在小溪边喝水的阿箐、凤仙花、站在他身侧的这个人。
他弯腰手指碰了碰脚边成簇怒放的凤仙花,不小心碰到了籽荚,蹦出许多花籽来。
怜爱看着骄傲迎风的小花,让他想起与身边人的初次相遇,那满目精光四射的骄傲不羁,桀骜不驯,带刺的反应,与这凤仙着实像。
晓星尘回头与抱臂打着哈欠的薛洋来了一个对视,弯月般的眼睛染上盈盈笑意。
在金麟台受□□的六年里,薛洋暗地里再度完成阴虎符,金光瑶很满意放行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随心所欲。
他带着两样东西,踏上了寻找道长的旅程。
其实薛洋很早就偷跑了几次,因为实在熬不住思念,无论做什么总能想起他,忘不了他,想见他。
最后这一次薛洋将短哨偷了出来逃走,现在这枚短哨十分安慰贴着晓星尘的胸膛躺在衣物里。
谁都夺不走。
态浓意远。眉颦笑浅。薄罗衣窄絮风软。
两人相视一笑,薛洋伸手扶起晓星尘。
满怀温暖,满怀花香。
债啊,总有一天是可以还完的。
也总有一辈子还不完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