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且快些住手,不要欺负他了!”楚之上前拦住一个正用竹竿戳齐墨屁股的人。
许宴瞧了瞧楚之急切的样子,对身边的男孩子们说:“一会儿先生还要检查,我们这时也该去温书了。”
男孩子们听大师兄这样讲,也都围着他三三两两散去了。楚之待他们走后从地上扶起了齐墨。
灰头土脸的齐墨抽着鼻子,对楚之轻声道谢:“姑娘,谢谢你。”
鱼楚之当下心生怜悯,给他掸了掸衣摆上的泥土:“少爷唤什么姑娘,我是服侍大夫人的鱼楚之,少爷唤我楚之便是。”
齐墨这才抬了些头,眯眼对鱼楚之仔细端详。楚之觉得两人的距离太近了,羞怯退了一步。齐墨这才意识到,对她笑了笑:“抱歉,我总是要这样贴近了眼睛方能辨清,只是想记住鱼姑娘的模样。”
楚之略抬头看了看齐墨,见他脸上还有泪痕与擦痕,双眼明显与常人有异,心中不免怜意更甚。
自那之后隔了两年,鱼楚之被调到大夫人身边服侍。每逢齐墨来此与夫人请安,楚之便常与其打上照面。齐墨对她之前的偶然相助自是难以忘怀,对此感激不尽,因此初次相见楚之就立即被认出来了。
窗前的梅花开了又落,月洞门上的爬山虎绿了一茬又一茬。一次齐墨偶然经过夫人的庭院,听闻闲散的楚之坐在廊檐下用柳叶吹曲儿,便走近问她是否通晓管弦乐器,楚之相应着略粗懂一些。隔日再来时,他塞给了楚之一个竹青色玉陶笛。
这玉陶笛看上去剔透晶莹,头上拴着红绳,其大小与环佩相似,可携挂在腰间。楚之见了这精致小玩意,心底自然喜欢,面上却也不好意思收下。齐墨坚决让与楚之,说这只是相救之恩的回报,不成敬意。
陶笛外观精致,音色也美,楚之对其爱不释手,偶尔还为伙伴们吹上一段。后来她又做了些点心让少爷的贴身小厮送去以致谢意。
就这样二人你来我往,关系日渐亲密起来。但毕竟主仆身份有别,一些流言蜚语难免在人耳边吹风,带着些张大其事的修辞。一日齐夫人把在院里吹曲儿的楚之叫进了房中,问了一些与流言相关的事由。
楚之在齐府少说四五年了,夫人对此无过多评惩,但最后却将楚之驱到了后院,与嬷嬷们一同做些针黹。
她在后院里呆了小半年,其中尝试过偷着溜出,但几次无果便放弃了。于是楚之与齐墨两人自此断了联系,玉陶笛也被忙碌的楚之闲置许久,最后被放进箱子里妥善收藏。而意想不到的是,阔别六年之久的姨娘,在其后的某一天里竟会突然出现在楚之的眼前。
从姨娘口中得知娘亲因病去世的消息,她顿时眼前一片漆黑。无了姊妹依靠,姨娘也熬不下去了,偷拿着两人六年内攒下的贵重书画首饰一一变卖,托人行便跑出了妓院,后又换了银两来赎楚之的自由身。
楚之走的匆忙,也没能与齐墨道别。她与姨娘两人一路匆匆向着西南,想去投奔一个远处家境尚且过得去的亲戚。
路途艰辛,道阻且长,又时值晚秋初冬,气温陡转直下。娘俩二人赶路时不巧绕到了妓院差人追捕的道路上,被逮了个正着。
然得道者多助,俩人幸得恩公相救,保住了性命,可又因此不幸丢失了路费。娘俩一穷二白身无分文,只得决定暂时逗留于此,当下开始考虑生计了。
☆、番外·尘寰梦·中
到现在楚之都还记得跪在冰天雪地里双膝麻木的触感。她兀自走神,一面泼了洗完衣裳的脏水。
晚间,得了清闲的楚之回了五六个女侍从挤在一起居住的小屋,只有她的姨娘和另一个姑娘围在火炉前取暖。
楚之走过去坐下。三人古往今来闲扯了许多,那位姑娘对楚之的遭遇深表同情,楚之到是不以为然。楚之身上带着玉陶笛,便即兴来了一曲。一曲毕,姨娘露出欣慰的目光,那个姑娘倒是听得高兴拍手叫好。
姨娘问楚之的箜篌是否耽搁了,楚之低头笑道:“怎能呢,毕竟是传家的乐器,从小熟练的。即便在心里也练过无数次了。”
于是她双手在身前端起,对着空气弹奏起来,姨娘跟着打点哼唱,旁边那位姑娘托腮安静聆听。
这位姑娘注视着沉醉在弹奏里的楚之的侧脸,与她脸上陶醉的神情,仿佛她手里真真抱着箜篌似的。清泉流淌般的琴音似乎从她的指尖流出,又逐渐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冬去春来,忽然而已。然后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一日楚之与女伴两人于白雪观门前扫地,女伴忽然道:“楚之,你知道吗?这观里无论身份贵贱,只要有天分,是可以去塾里旁听学习道法的。”
楚之道:“这我倒不知。”
女伴道:“一会儿扫完地,我带你去看看。”
楚之笑道:“好。”
原来白雪观里设有一间书堂,供年轻的道士和女冠一齐理论道法。观里无论卑贱高低的小厮丫鬟,只要是一心向道,便可自便旁听。这时楚之和女伴已经来晚了,书堂的窗沿下、游廊边、台阶上都已经坐满了听讲的人,老少男女,皆带着满足认真的神情,堂内传来书声琅琅。
她打从心里喜欢这种环境。之前在齐府不曾有接触诗文道法的机会,只有童稚在家里时的一些耳濡目染,这一切都令她心生怀念。
鱼楚之开始学习仙法。她于此道天赋异禀,又经常虚心请教观里的其他女冠,所以进步极快。而楚之自己也很快出落成了形容出众的玲珑少女。这日她打点好杂事,便又捧着一本真言,坐在观门前的老地方研习读书。
忽然远处的门内走出一位中年白衣道人,他面带愁容看着另一名黑衣道人,似是两人有些争执,他们并没有发现这边的楚之。
“子琛,你这厢住了两日,便又要走了吗?”
“师兄,最近出了很多事情。星尘他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他还在外面等我。”
“唉…我到听说了一些兰陵那边传来的消息。尘世人心散乱,人人自危,自求多福也成了奢侈……你好生照顾好自己。” 老道人捋着胡子,仰天长叹,不舍地目送黑衣道人行礼告退。
她将这场景看在眼底,老道人的话也都一字不落的听清了。可这只是过眼云烟而已,生活里的一隅小事,楚之未曾深品其中的意味。
看书直到日落,她自行站起,小腿不知怎么突然抽筋了。
或许真如那道人所说,自求多福已是一种奢侈。明天与意外,你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她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白雪观与那些所有与她朝夕相处的亲友,也会随着秋天的叶子一同枯黄腐朽。
不过是离开两日,女伴腹有不适,姨娘要洗些积攒的被褥枕垫,她便自己一人进城采货。
再回来,白雪观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楚之雇了辆马车载着准备过冬的食材回观。她坐在车前的木凳上,迎着大老远看见白雪观的方向腾起滚滚的浓烟,心下一惊,疾步踏下马车,一颗心端在嗓子眼里。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好不容易稳妥了一些的生活,要再次转向颠沛流离了。
而她双腿沉重如灌铅,不愿去直面这个现实。
“姨娘!阿童!!”楚之在大火里唤着女伴的名字。她找到了她们的小屋…不,那已经算不上屋子了……
那是包裹在业火里狂啸的妖魔鬼怪,舔着火舌向她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她惊叫着慌忙跑开。
“阿童!道长!!何姑姑!……咳咳…姨娘!!咳咳咳……”不知是什么在控制双脚促使她前行,浓烟呛进嗓子,浑身皮肤传来灼烧的疼,她只得咬牙忍住。
她一面前行,一面自我暗示着或许还有人等着她的营救。然而事实是整座白雪观里的活人只剩她一个,满地是死状凄惨的尸体和被火燎过冒青烟的焦尸。楚之看到了躺在瓦砾里七窍流血的她的女伴……那个平日里最爱美的阿童:她的整只左手填满嘴巴,右臂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向背后弯曲……楚之震惊的睁大眼慢慢往下扫,一面崩溃的捂着嘴尖叫:阿童的小腿血肉模糊,膝盖往下只有肉渣和白骨……
这是噩梦!这一定是噩梦!!这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阿童!
楚之忍住呕吐的欲望,捂着嘴和鼻子逃开。不知是因为周身的浓烟还是悲痛,她的眼睛泪流不止。她不停揉着刺痛的双眼,一面擦拭眼泪,心底只想找到她的姨娘。
脚下叮铛一响,低头模糊看去,是一枚玉箫。玉箫上面镌着‘玄机’二字,是姨娘的字。
这是姨娘没有舍得当出去的最后一件乐器。楚之摩挲着玉箫上的字,浑浑噩噩步履如走尸,脚下不小心踩空。她滚下斜坡,头部在地面重重一撞,人事不省了。
到底是逃过一劫,还是老天有意。如果再踏上几步台阶,她就能迎面撞见正欲逃走的薛洋了。
错过这一步,究竟是侥幸,还是祸端,谁又能说清?
☆、番外·尘寰梦·下
连着好几日未合眼的楚之,冥冥里只往一个方向。除了齐州,她不知道还能回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