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时至今日,那人搅的江湖不得安宁,沈大侠依旧不觉得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说起来,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其实当时知道王怜花是快活王柴玉关的儿子时,沈大侠难得的懵了片刻。
那年的雁回峰,几乎覆灭了整个武林,其中就包括沈浪的父亲“九州王”沈天君。这是沈浪从不曾告知别人,也从不曾忘记的。
然而有一些被刻意遗忘的回忆,也渐渐的清晰起来。
那时候快活王还不是快活王,只是柴玉关,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与沈天君是故交。而艳名与恶名并闻于天下的云梦仙子王夫人,也不过是旁人眼里貌若桃花的美丽少妇人。
是哪一年的春日里,柴玉关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拜访过沈家。
沈浪当时不过五岁,堪堪记事的年纪。柴家的孩子更小,方才会走路会说话。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接风的宴席便设在了花园里。两个孩子没多久就倦了,被乳母带了去玩。
柴夫人不经意的一个回头,就看见沈家的小公子吃力的抱了自己的孩子,探手去够枝上的桃花。不知怎么,便起了调笑的心思,“沈小公子喜不喜欢我家怜花啊。”
小小的沈浪红了脸,看着自己怀里抱着花枝笑得开心的孩子,腼腆道,“喜欢。”
“那小公子长大了,娶我们怜花做娘子好不好啊。”
沈小公子紧了紧怀里的孩子,眉眼里带了笑,腼腆道一声,“好。”
童声虽稚嫩,确实再坚定不过了,柴夫人终于忍不住笑开了。端庄如沈夫人,也展了笑颜。
沈小公子有点受伤,我可是很认真的,你们笑什么。
至于半个月里,他和他家小娘子形影不离同寝同食,和半月后,他家小娘子随父母回去时,那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哭闹,沈浪表示,记忆犹新。
王公子其人,可真是从小就是个祸害啊。
至于很多年后的云梦山庄,桃花开的欢畅,王公子探身去摘开的最盛的那枝。沈浪从背后拥住他,说了句什么。恼得王公子半日没理他,就是后话了。
那时啊,沈大侠拥着王公子,说的是,“怜花,娘子。”
江湖人都说沈浪侠义无双,沈浪私心觉得,大家对他可能有点误会。他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仁义,他只是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而这原则刚好和所谓正道无甚出入罢了。非要说有什么出入的地方,大概就只在对待大魔头王怜花的态度上面。
“沈浪,沈浪,沈浪!”
对面的人勾起一双桃花眼,略有些不满的瞪他。沈浪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笑了,道一声:“何事?”
一双眼里流转出的陌陌柔情,让王公子很是不爽。这沈浪好生可恶,这时候竟还有心思想别的事。这一副情深似海的情圣模样给谁看呢。沈浪沈浪,定要你笑不出来。
“陪我上一趟山吧。”王怜花收敛了眉眼,似乎有三分的落寞。
沈浪看在眼里,心下颤了一颤。不是不知道这人又是要算计些什么的,只是这天下,谁人能在怜花公子示弱的时候拒绝他呢?尤其,这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沈浪叹口气,应了他。
日头本就偏西了,王公子上得山,停在一处悬崖峭壁边,抬手往下一指,便对沈大侠道,“我们下去。”
饶是沈浪定力好,额角也忍不住的抽了抽,眼见着那人并不管他如何反应,自顾自的飞身下去。
不出任何意料的,悬崖这种东西,跳下去是不一定会死的,因为他往往都是有路的,而且悬崖底下,往往也都是别有洞天的。
即便早有预料,沈浪跟着王公子进入那一方山洞的时候,也还是有些吃惊的。
扒开洞口的藤蔓,入目竟是一方装修华丽的斗室。
王公子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些香烛,举到沈大侠面前道,“陪我去祭一个人。”
转出山洞不过五步,一处似乎立着什么,沈浪只觉得腰间一空,佩剑被王怜花极自然的抽出来,恩,清理杂草藤蔓用。
沈浪一时竟不知应做何反应了,是应该说王公子太不拿自己当外人呢?还是应该惊讶王公子竟然自己动手做这种事。
然而,沈浪什么也没来得及感叹,因为他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一座孤坟,明明白白书着五个大字:王怜花之墓。
是面前这人自己的字迹,很有些年岁了。依稀看出些稚嫩来,笔锋却已经很尖利了,甚至比现在的这个人还要疯魔一些。
沈浪莫名的有些心疼。
“这里面躺的,是我害死的第一个人。”王怜花边说边点了香烛,拍拍手,回过头去对沈浪笑。
他的确是在算计些什么的。
“我每年这时候都会来这里,沈浪。”他轻声叫他,像是从人心里最珍视的地方缱绻了千百回飘出来的字句,飘到沈浪的耳边,心里。
沈浪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是这样的缱绻多情。
沈浪闭上了眼睛,伸手把眼前的少年抱在了怀里。王怜花,我沈浪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的对待。
怀里的身子僵了片刻,在放松下来的时候,似乎有一声叹息,飘散在了风里。
对于王怜花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
这个人倔强的要死,让他主动对别人示弱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他却对沈浪这么做了,不同于一般的伪装,而是真的把自己的伤口扒开,鲜血淋漓的摊在沈浪的面前,让他去看。
因为他发现,沈大侠似乎很吃这一套。
于是,王公子很没有骨气的选择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要知道,对方可是沈浪啊,能赢他哪怕一点王公子也满足了啊。
只是他没有想到,沈浪会将他抱在怀里。似乎,自损的这八百被人补上了呢。可是为什么,王公子明明达到了目的,却觉得自己似乎是要输了。
“沈浪,”他闷闷的开口,“我不是女人。”
“恩,我知道。”有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也不是小孩子。”他又说,可这语气,怎么不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了。
“恩,我知道。”
“沈浪我不需要安慰!”王公子气结,拿沈大侠的剑柄去拍沈大侠的后背。
沈浪终于松开他,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剑收好。抬头望进王怜花的眼睛里,不急不缓依旧道,“我知道,”他说,“怜花,我知道。”
夕阳落下了最后的一抹光辉,墓碑前王公子祭奠用的蜡烛摇摇曳曳,沈浪这才注意到,除却那层封纸,这分明是一对红烛的。
风吹过来,灯火颤了几颤,又顽强升了上来。
王怜花随着沈浪的的视线饶有兴味的看了看那烛火,回头对他道,“起风了,进去吧。”
“沈浪,”王怜花的身形顿在洞口,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很郑重的叫沈浪的名字。
“怎么了?”沈浪停下来等他的下文。
“你为什么还没杀我?”王怜花没有回头,沈浪却下意识的觉得,这个时候的王怜花,似乎是最真实的。
他突然想看看他这一刻的表情。这么想着,便伸出手去碰那个人的肩膀。那人却迈开步子走了进入。
王怜花将桌上的灯点起来,伴着渐渐升起的光冲沈浪绽开了一个笑,那是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笑容,是人们口中,沈大侠的笑容。
他带着他的笑,对他说:“这座江湖上几乎人人都想杀我,但是他们都不可能有机会成功。但是沈浪,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杀我了,那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怕死的很,但似乎死在你手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我希望你能把我送回这里,你只需要把洞口堵上,每年来看看我就行了。”
沈浪知道,王怜花的这些话不可以去相信,但是他也知道,这可能是眼前这个人,作为千面公子说的最真实的话了。
“为什么是这里。”沈浪听到自己发干的声音再问,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问的,因为答案,是难得的显而易见,就在他的记忆里面,呼之欲出。
沈浪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和这个人比下去。
他这一路就应该绑了他,最好再堵住他的嘴。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自己,随便用些什么手段,就能让王公子说出他想做什么来。毕竟这人这么爱护自己,是半分亏也不肯让自己吃的。可惜,没有人有沈浪的能耐,可以压的住王公子,有这个能耐的自己,却不忍心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你不是知道么,小哥哥。”王怜花勾住沈浪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沈浪的心里挣扎着破土而出。他认命般的将人再次拉进自己怀里,不由分说吻了上去。怜花,这算什么?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沈浪心里生出了莫大的悲哀,他想,他这一生,是永远不可能赢王怜花了。那些年江湖闯荡,留下无数铲奸除恶,救死扶伤的侠名。只是没有人知晓,他的剑第一次穿透人的喉咙,是为了保护谁。
那个孩子,让他第一次坚定了心念要做一个强者,要去保护,需要保护的人。
他一直记得,那个孩子问他,“如果你以后做了大侠,会不会杀掉天下所有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