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黄衫人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们在客人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被他们遗忘的看似毫不起眼的醉酒伙计身上。
那伙计穿着一件满是酒渍的旧衣,肩头搭了一块擦桌子毛巾,头发蓬乱,下颌处露出青青胡茬,许是感受到众人的注视,他从醉酒中醒来,将头缓缓抬起,微眯着眼睛,望了望对面。
只是一眼,四人便感到一股极其庞大的压力传来,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无处可逃之感,连发出声音都不能,似乎全身上下皆被对方所掌控。
这人的眼睛平静如深不可测的湖水,他的鬓边有白发,眼角略带皱纹,看上去没什么雄浑王霸之气,只有无尽的沧桑和憔悴。
他咳了一下,坐直身躯。
满堂鸦雀无声。
万众瞩目。
“金钱帮?”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黄衫人躬身行礼,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恭恭敬敬地开口:“阁下是……”
“想不到这一次金钱帮的势力居然发展到了关外。”这人眼中充满萧索,“关外已姓李,叫上官金虹不要来。”
四人互视一眼,眼露惊惧,此人直呼帮主姓名,对兵器谱排名第二的上官帮主毫无畏惧之心,愈发像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如果真是那人,杀他们便如碾死一只蚂蚁般。
有一个名字曾经响彻天下,震东江湖,万众仰望,无人不知。
有一个名字曾经在江湖上留下隽永的传说。
有一个名字曾经令无数人只要一听到就会激动得哭泣。
有一个名字,消失了很多年,本以为没有人会再记得,却在此刻发现,原来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敢片刻或忘。
那三个字呼之欲出,却没人敢说出口,似乎连叫一叫他的名字,都是一种亵渎。
为首黄衫人愣了片刻,不得不出声:“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这次没有完成任务,金钱帮自会有其他人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伙计慢慢站起,把肩头的擦桌毛巾放下,弹一弹衣角,走向四个黄衫人。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深深踏在四人心上,他的步履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让人不由自主去看他,完全移不开视线。
随着他的接近,四个黄衫人开始后退。
他每前进一步,气势便加强一分,四人退无可退,站在门口。
为首黄衫人开始打哆嗦,小心翼翼地问:“阁下可是……咳,李大侠?”
客栈内众人皆望向伙计,掌柜的闻听此言,暗自疑惑:这伙计不是说自己姓沈吗?
伙计走到客人面前,将人们头上的铜钱一个个拿下来,摞成一摞放在饭桌上,似乎有些可惜这么好的铜钱用来干这个。他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最上面的一枚铜钱,手指一搓,铜钱变成铜粉,他松开手,看着纷纷掉落的铜粉,漫不经心地道:
“在下便是李寻欢。”
仿似晴天里响了个炸雷,“轰——”地一下,“李寻欢”三个字在四个黄衫人脑海中嗡嗡作响。
四人面色剧变,再不多说,夺门而逃,转瞬不见。
小李飞刀入关了!
李寻欢重出江湖!
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速传播到各处。
曾经的李园如今的兴云庄内,龙啸云独自一人坐在桌旁饮酒,眼睛里布满阴霾,嘴角紧紧抿着,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酒杯。黄昏的阳光从窗棂透入,照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许久,他拿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酒,手一用力,“啪!”,捏碎了酒杯。碎片刺入手掌,鲜血一滴滴砸在木桌上,龙啸云恍若未觉,抬起眼眸,望向远方,眼里的阴云越聚越多。太阳彻底沉入山的那边,满室黑暗,再无一丝一毫光明。
毫无疑问,他是冲我来的。
龙啸云暗地里咬了咬牙,我绝不能让他破坏我拥有的一切,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林诗音听完李家老仆人的话,停下绣花的动作,悲伤地望向老仆,心脏感到一阵阵针扎般刺痛。时隔多年,她本以为再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不会痛了,此刻才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多久,只要她不死,就会痛的。
她已有夫有子,她明知自己不该再为不是丈夫也不是儿子的男人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可惜她根本无法办到。
他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他既然消失了这么多年,为何不一直消失下去?他非要打碎她安宁平静的生活才开心吗?
毫无疑问,他是冲我来的。
林诗音泪盈于睫。
空旷的金钱帮卧室内,上官金虹站在宽大的木桌后,静静听完荆无命的回报,伸手把桌上一摞厚厚的关于李寻欢的资料推开。
自从手下在关外小镇上遇见李寻欢之后,上官金虹便命人收集了李寻欢的所有资料。在金钱帮庞大的情报体系下,现今世界,上官金虹即便不是最了解李寻欢的人,也是最了解之一。
越是调查李寻欢,越发觉李寻欢跟自己很像,表面看似毫无相同之处的俩人,骨子里某种程度上讲也许是一种人。李寻欢是走了另一条路的上官金虹。换句话说,如果上官金虹有李寻欢的出身经历,也许会变成第二个李寻欢也说不定。当然,上官金虹很满意现在的自己,他对于李寻欢,既佩服,又鄙视。他鄙视世间一切的善,因为善最没用,当善遇到恶,输的总是善。
他准确地预感到,这一生最大的对手,出现了。
毫无疑问,天经地义,十分显然,李寻欢必须是冲上官金虹来的,上官金虹对此非常确定。
荆无命并不知上官金虹在想些什么,垂下死灰色的眼眸,不带感情地继续禀告:“李寻欢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反复走入关的必经之路,往返一共五趟,似是在路上寻找什么,到了边境的悦来客栈,在客栈里住了一个月,似是在等什么人。昨日探子终于确定,李寻欢在找一个叫‘阿飞’的人。”
“阿飞?”
上官金虹皱起眉头,“是那个阿飞?”
上官金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英俊冷漠如花岗岩般的少年形象。
荆无命在听到上官金虹说出“阿飞”两个字的时候,原本不带感情的眼睛里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似是嫉妒,似是羡慕,似是仇恨,又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他的眼睛一瞬间恢复如常,又是那个没有感情的荆无命了。“是。”
上官金虹默默思考片刻。
“如果李寻欢要找的人是阿飞,那可有趣了。”他又问道,“他为什么要找阿飞,他们是什么关系?”
“属下认为他们关系匪浅,如父子兄弟。”
“有何凭据?”
“暗探查出李寻欢刻了阿飞的木头雕像——他以前一直刻的是林诗音。”荆无命从怀中摸出一个三四寸大小的木头,递给上官金虹,“这是在雪地里挖出的。”
上官金虹接过,那是一个持剑肃立的少年,雕像无比精巧,栩栩如生,不难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上官金虹看着雕像笑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知道怎么对付李寻欢了。
☆、第二十五章
两年来,李寻欢一直留在关外等阿飞,阿飞没有回家。
待到上一世两人相遇的日期临近,李寻欢守在入关必经之路上找阿飞,阿飞仍然没来。李寻欢又去阿飞杀人夺得金丝甲的客栈,不仅没见到阿飞,连上一世遇见的诸葛雷、黑蛇白蛇等人都没有出现。
他最初发现阿飞离开后并没有着急,以为只要等到两年后入关,在路上就能见到阿飞,当他找了好几个月都找不见阿飞时,他不得不认清事实,这一世的轨迹出现了偏差。
似乎人生总是如此,你想要什么,老天爷就不会给你什么,当李寻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尝试接受阿飞的感情时,阿飞已经找不见了。
李寻欢的生命里承受了太多风雨,这么一点小挫折哪会打倒他,既然阿飞没有像上辈子一样主动出现,那么李寻欢便入关找他。
李寻欢这一次踏入江湖,没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没有上次入关的悲凉凄怆,只有对天地之大无处寻人的感慨。
他暂时不想打扰龙啸云和林诗音,便没有回家,四处闲逛。
他遇见了一些人,这些人里有新仇,有旧友,有让他恶心的人,有让他觉得开心的人,各种各样的人里面,就是没有阿飞这样的人。
阿飞是独一无二的,四野八荒,天涯海角,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只得一个阿飞。
李寻欢在失去阿飞之后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原来阿飞是如此重要。
他的梦,从一张流着泪的梅花般清丽的女子脸庞,变成了一个冰冷孤独一笑起来却阳光灿烂的少年。
每次梦里无一例外,少年都与李寻欢相处融洽,言笑晏晏,十分开心。李寻欢以为自己会梦见决裂时的一幕,不知为何总梦见的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梦中越欢乐,醒来越痛苦。
无数个黑夜,李寻欢从欢乐的梦里醒来,耳听更漏声声,眼望空荡荡的房间,拥着冰凉似铁的被衾,面对满室孤独,怅然若失,辗转反侧,再难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