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脸色惨白。
“我没错，我是对的。”
他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失魂落魄地说道：
“我是为阿飞好，所以我是对的。”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喊得声嘶力竭：
为阿飞好就是对的么？
这样真的是为阿飞好么？
如果阿飞自杀，或者从此后再也不相信人，再也不对生活抱有希望，性格变得阴沉，一蹶不振，难道这也是对阿飞好么？
李寻欢清清楚楚记得上一世阿飞被林仙儿欺骗后的样子，这一世，还要再来一回么？这一回，竟是自己带给他的！
李寻欢终于意识到阿飞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这痛苦程度远远超出李寻欢想象，甚至也许都超出阿飞想象。
如果在阿飞看来，跟李寻欢在一起，被江湖人嘲笑唾骂鄙视的痛苦，远远小于失去李寻欢的痛苦呢？
“不会的，阿飞的痛苦是一时。”
连李寻欢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是一时的，没人比他更了解阿飞。
他本以为阿飞年纪小，一时迷惑，一时冲动，他见到那些雕像，见到被毁坏的梅林，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不由得质疑起自己。
“轰隆隆——”一声巨响，昏暗的天空中炸了一个响雷，雷声滚滚，从东边响到西边，看来要下雨了。
李寻欢对雷声完全没有反应，他的目光被地上一堆灰烬吸引。
他走过去，随手捡了一条断枝，拨弄黑灰。
一小块未烧完的纸片随着他的拨弄被风吹走，这是李寻欢没带走的那一百两银票。
几条焦黑的小布丝也被风吹跑，从布料上看应是李寻欢的衣服和鞋子，他走时只穿了一件白袍，还留下许多衣物。
原来，阿飞在李寻欢走后把李寻欢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烧光，把李寻欢所有痕迹都毁去，他要让李寻欢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李寻欢感到呼吸困难，嗓子眼有什么东西梗住，许是飞灰呛得，他咳了起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有吐血的前兆。
他忍着身体的疼痛，继续用残枝拨弄，最后发现一块未烧完的什么物件，焦炭般的小小一团，看样原本应是一块木头。
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这是李寻欢送给阿飞的第一个礼物，也是阿飞此生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那时阿飞刚被李寻欢教导□□，那时阿飞以为李寻欢会陪自己一辈子，那时阿飞还不懂得情为何物，那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那时，日子过得平静，如流水般幸福安逸，过了今日还有明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过了今生还有来世，给人一种会一直一直这样过下去的错觉。
那时，可惜是那时。
时光是最残酷的东西，只要溜走就不再回头。
到如今，阿飞竟恨李寻欢恨到这种地步，连李寻欢送给他的雕像都要烧掉，他烧掉的不仅是雕像，也是他的生命。哀大某过于心死，昨日种种已死，从此后，谁也无法预料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谁也无法预料他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轰隆隆——”又是一个巨雷，随着山头一道闪电，大雨倾盆而下。
李寻欢在风雨中呆呆肃立，脑海里那个声音愈发震耳欲聋：
“李寻欢，你错了，你错估了阿飞，也错估了自己，你这次错得彻彻底底，你害了阿飞了！”
☆、第二十三章
不管冬天多么漫长，冬天都会过去，不过关外春天开始时多么寒冷，春天终将变暖，春天的第一场雨如约而至，十分守信。
这是一场暴雨，噼里啪啦，下豆子一样。起先还有雷声，后来渐渐没了。瓢泼大雨伴着狂风，更添威势，打得树叶上下翻飞，草木不停摇晃。两个树枝间的蜘蛛网在落雨的一瞬间，便彻底破碎，巨大的绿色蜘蛛立即被大雨打到地上。
李寻欢呆呆站在雨中，没有去躲雨，没有任何动作，站在那，什么都不做，开始想。
他只是想。
他看不到眼前的狂风暴雨，听不见哗哗雨声，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仔仔细细地想。
他把他这一生，连同上一生，全想了个遍。
他想起很多很多原本以为忘记的事，他想起很多很多细节，他想起了林诗音和龙啸云。
自从重活一世来到阿飞这里，他很少想起诗音，想到诗音的时候也不再感到心痛，就连以前总雕刻的表妹人像，也变成了阿飞人像。某些曾以为会伴随一生的东西，似乎在他的耿耿于怀中释怀了。
上一世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己决定把林诗音让给龙啸云，以为是对两人好，事实证明他错了。
那么，重活一世，关于阿飞的事情，与当初林诗音之事有何分别？
他仍然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以“为阿飞好”的名义自己做了永不相见的决定，这是为阿飞好，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
他认为不用管阿飞意见，阿飞是个小孩子，阿飞不懂事。
可他不是阿飞，他怎么能够判定阿飞懂不懂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即便阿飞果真不懂什么是情，即便阿飞有朝一日会后悔，那么李寻欢就不敢跟阿飞赌这一把了吗？李寻欢何时变得这么胆小懦弱，因为怕日后分手而不敢现在答应？
阿飞是一个极其倔强的人，他认定的事从不更改，他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他也许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上一世替林诗音做决定害得三个人痛苦一辈子，这一世又要犯同样的错么？难道上一世的教训还不够？
两世为人，时过境迁，李寻欢终于能够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回忆诗音。
当初龙啸云病重，他不是没想过把实情告诉诗音，让诗音在两个男人中自己选择，他之所以没说，是因为他清楚知道诗音的性格一定不会选龙啸云，而且一定从此之后连见都不见龙啸云。那便是害了龙啸云一条性命了，他又于心何忍？
他想到的最好办法是让诗音对龙啸云虚与委蛇，哪怕敷衍也好，只要别突然决裂就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之后，大哥会看上别的女子也说不定。毕竟，爱情最美好的时候永远是未得到时，一旦大哥与诗音接触多了，了解诗音之后，或许会没那么迷恋。
当他与诗音稍稍谈到让诗音去照顾病中的龙啸云时，诗音立马拒绝。诗音性情外柔内刚，略有些固执，她不喜欢的事绝对不会做，她与李寻欢的相处中，一直是李寻欢让着她，这次也不例外，李寻欢在不能说出实情的情况下（说出实情诗音一定会永生不见龙啸云）无法强迫诗音，只能一个人暗地里借酒消愁。
在借酒消愁那些日子，诗音不仅没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反而略略责怪李寻欢只喝酒冷落自己，认为果然江湖浪子未必是居家良人。
李寻欢见诗音不能体贴自己，更是失望。
难说他去妓院最初是不是赌气。
他也许想试探看看，看这个从小宠到大的表妹到底有多在乎自己，他忘了人性是最经不起试探的。
诗音怨过，恨过，伤心过，失望过，唯独没有想过：表哥突然之间变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性情大变？
李寻欢最初的赌气和试探，一步步走向自己都不可控制的方向了。
他流连妓院两年，两年的时间，足够林诗音心死，两年的时间，足够李寻欢看清林诗音：她竟从未真正信任过我。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相信李寻欢，越是亲密恋人，反而越是未必信他，所谓越亲近越疏远，这道理，当时年少轻狂的李寻欢怎会懂。
误会就这样产生。
产生久了，也难说是误会还是事实。
到了后期李寻欢纵有悔意，也难以开口说出真相，他很多年后才想明白，其实他对于林诗音的不信任是生气的：你既认为我是这种人，我便做这种人给你看好了！
李寻欢让了林诗音这么多年，就发了这么一次小孩子脾气，便毁了自己一生。
两年后李寻欢对于他们之间这种折磨十分不耐，他不想再和诗音赌气，大哥的病也好了，李寻欢准备说出真相时，林诗音答应嫁给龙啸云。
李寻欢这才发现，原来真相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只有祝福，祝福表妹和大哥。
他上辈子出关之后还在想，如果在大哥和诗音成亲之前他说出真相，诗音还会不会嫁给大哥？她心里，到底龙啸云重要还是表哥重要？他永远没有机会得知答案，因为他若这么做了，便是让三个人为难，他向来是那种把别人利益放在自己之上的人。
况且，他真的爱诗音么？
他看到大哥病重将死，他便不肯跟诗音成亲，是不是说明在他心里诗音没有大哥的命重要？他流连妓院间有无数次机会挽留，只要他一句表白情意的话，林诗音随时都能重回怀抱，他为何不那样做？就算他爱诗音，这爱又有多深？
李寻欢天生浪子，不可能为诗音退出江湖，他的生活中除了林诗音还有很多事情。诗音是大家闺秀，性情文静，不喜江湖，她能理解李寻欢的诗词歌赋，不能理解李寻欢的快意恩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