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常生活中细小的东西，会如种子生根般一点一点侵入你的心灵土壤，在你不注意的时候长出藤藤蔓蔓，缠绕住你的心，等你发现时已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再难剿灭剜除。若想连根拔起，势必带出鲜血淋漓。就算你狠下心，费力去拔，拔掉的也只不过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你血流不止疼痛万分，眼前还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森林。
这些细小的种子是关怀，是照顾，是陪伴，是难眠夜里的一声问候，是晨间的一碗粥，是黄昏时烤肉的香气，是倾心相谈后的相视一笑，是舞剑接梅花时的对视眼神……是——
感情。
所谓习惯，是无法根除的。
李寻欢早就知道阿飞对于自己的意义。
上一世，林仙儿欺骗阿飞，李寻欢让吕凤先去杀林仙儿，事情败露后李寻欢与阿飞决裂，李寻欢吐了血，那时李寻欢便知道阿飞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如果阿飞想要什么，李寻欢无论如何也会给他。
阿飞若要父亲般的慈爱，李寻欢便是父亲，阿飞若要兄长般的体贴，李寻欢便是最好的哥哥。偏阿飞要的是妻子般的相伴终生，那么李寻欢也只好给，即便这几乎违背他做人的宗旨，让他无比愧疚自责。他拔不掉那棵树，走不出那片森林，也只好任由那些种子妖孽般地疯长。
他决定给阿飞任何他能给的。
他只希望他决定的还不算晚。
他不确定阿飞何时会出现，他不确定阿飞在做什么，他不确定阿飞过得好不好……这些不确定让他日日夜夜焦虑，他又开始喝酒，他又忍不住咳嗽，他的衣服变得破旧，满面风尘，鬓发星星，他慢慢接近前世的落拓和憔悴。
他一个人站在舟上吟诗，闭上眼，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似阿飞的剑气。
他一个人去逛市集，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孩子玩意想送给阿飞，又觉幼稚，把它们统统扔掉。
他一个人去庙里求了平安符，不知道阿飞喜欢什么颜色的，索性都买来，黄色红色绿色白色，花花绿绿一大堆。
他学会了做长寿面，以后可以做给阿飞吃，他学会了包饺子，以后他们每年过年都可在一起吃饺子。
他成功刻出一个只有不到一寸大的木像，可以让阿飞放在怀里。
他把阿飞赎回来的披风每日穿在身上，即使那披风早已破旧。
他在阿飞不在的时候做了好多事，只等重逢后告诉他。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东西想送给他。
他甚至在完全没有胃口时强迫自己喝粥，规定无论发生任何事一天最少吃两顿饭。他记得阿飞希望他好好地活，此刻这也成为他自己的希望。视死如归的小李飞刀，在找到阿飞之前，绝不能死。
他做好了用一生来寻找阿飞的准备。
也许这种寻找是毫无结果的。
又也许寻找本身就是一种结果。
他愿意他人生的最终结果是寻找阿飞。
打破这种寻找的是上官金虹。
李寻欢在关外小镇出招吓退金钱帮四个黄衫人，他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见金钱帮众，上官金虹是一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他必会继续派人来找自己的麻烦。这一天李寻欢正走在路上，一个卖糖糕的小孩子叫住了他。
“公子，有个人叫我带个口信给你。”
李寻欢停下步伐，“什么口信？”
“他约你在城东梅林旁的木屋相见。”
小孩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箔，上面刻了金钱帮的标识。
金钱帮约人下请柬，低等用铜箔，高等用银箔，这还是第一次出动金箔，看来李寻欢的待遇极高。
李寻欢接过，笑着道谢：“多谢小兄弟。”
小孩子被李寻欢的笑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哪里见过这般清俊高贵又这般和气的人，毫无上位者的颐指气使。小孩子心中忍不住兴奋：他对我笑了！今天遇见的奇事够他跟小伙伴们吹好几天的牛了。
小孩子转身要走，李寻欢叫住他：“小兄弟可记得让你送信那人长什么模样？”
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哪里记得许多，想了想，道：“我好像没看清他什么模样，他穿着黄色衣裳，戴着斗笠……啊，对了，他有一把剑。”
“什么样的剑？”
“就像我大哥哥使得那种。”小孩子比比划划，“喏，就是他爹爹给他做的，一个铁片……”小孩子在搜肠刮肚找词形容。
李寻欢明白了，这并不是多么名贵的，不是江湖人用的削铁如泥的宝剑，是一把很普通的剑，问了问那人佩戴的方式，心中想起一人来。
“那个人的眼睛什么样？”
“嗬，吓死我了，冷冰冰的，不像个正常人。”提起那人的眼睛，小孩子仍然心有余悸。
李寻欢心里有数：“像死人一样的眼睛吗？”
小孩子立即点头如捣蒜。
杏黄色长衫，斗笠遮面，腰间斜跨不起眼铁剑，眼神冰冷如死人，上官金虹的心腹。
李寻欢知道那人是谁了。
原来这一次上官金虹派出了荆无命吗？
想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的关系，李寻欢有些感慨，上一世他杀死上官金虹，荆无命也仿佛随之死去，荆无命得知上官金虹死讯后那种绝望的不像活人的姿态给李寻欢留下深刻印象，那时他不明白荆无命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懂了。
李寻欢告别送信孩童，按照孩童说的路线来到城外梅林。
梅林并不大，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四野一片荒凉，唯有此处梅花盛放，一股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景致优美。
一个黄衫人提着木桶穿过梅林，走入梅林旁的小木屋中。木屋不大，古朴清幽，粗看下竟有些像李园的风格，让李寻欢想起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冷香小筑。
离得远，李寻欢看不见那人五官，只看到背影，他穿着杏黄色及膝长衫，衣服纤尘不染，头发梳得很光很亮，一看就是抹了很多头油。
此人绝不是荆无命，荆无命的衣服没有这么干净，人也没有这么有活力。从身材上看倒有点像阿飞，但也绝不是阿飞，李寻欢跟阿飞相处两世，深知阿飞的头发从来不会梳成这样，阿飞根本不在乎自己外貌。
那么这人是谁？
他是上官金虹派来的人吗？
李寻欢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开着，透过门可以看见屋内收拾得窗明几净，角落里有张八仙桌，桌子很大，四条腿雕梅花，黄衫人从木桶里拿出抹布拧了拧，先擦桌腿，后擦桌面。
他擦得很仔细，反反复复地擦，好像这桌上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似的。
李寻欢站在门外看他擦桌子，脑海中猛然回想起往事：
上一世，梅花盗事件结束，阿飞隐居两年，又与李寻欢重逢时，岂不就是在擦桌子！
难道这是阿飞？
李寻欢不由得咳嗽起来。
那人听见咳嗽声，意识到有人来了，放下抹布，反应并不快，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来，看向门口。
竟然真的就是阿飞！
李寻欢以为不是阿飞的人，就是阿飞。
阿飞的外貌变化不大，两年了，稚气褪去，英武加重，轮廓变硬朗，如刀削斧凿般深刻的线条在下颌处显出几分坚毅，加上身上一尘不染连一丝皱褶都没有的新衣，以及梳得整齐光亮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比两年前英俊多了，活脱脱一个白面小生。
但阿飞的变化又太大了。
他五官基本还是那样，气质可大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失去了那种咄咄逼人的、让人不敢逼视的神采，变得平和而僵硬，好像有点紧张。他脸色红润，以往风雪中求存的荒野生活磨炼出的粗粝感消失不见，皮肤细腻朗润，应该是好好地梳洗过，李寻欢甚至闻到了他身上衣服熏香的味道。
阿飞怎么可能是一个会在衣服上用熏香的人！
这副样子，岂不是与上一世重逢时一样？
☆、第二十六章
阿飞见到李寻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展颜一笑。
因为这笑容，使得眼睛发亮，呆板的眼神变得生动起来，又是那个他熟悉的阿飞了。
李寻欢的眼睛不由得湿润。
无论阿飞变没变，这都是他找了两年的阿飞，是他的阿飞！
李寻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嗓子眼有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
“是你。”阿飞缓缓道。
“是我。”李寻欢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情。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感到有些恍惚，时光在倒流，阿飞上一世也说过同样的话，他是怎么回答来着？“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又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眼前的一幕和上一世重合起来，李寻欢道：“我是一定会来的。”
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互相凝望，似乎要这样凝望到时光的尽头。
没见到阿飞之前，李寻欢有好多话想说，见到阿飞之后，李寻欢竟然没出息地什么也说不出。其实又何必说，只要他能见到阿飞，跟阿飞在一起，那些话不必出口，李寻欢相信阿飞都明白。阿飞一定明白他为何出关，一定明白他这两年来有多么思念阿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