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十几天,忽忽到了元宵节。
下午,陶墨正在练字,老陶问:“少爷这字帖好象跟以前的不一样?”
陶墨答道:“以前的是章子书,现在这是颜真卿。”
郝果子纳闷:“少爷以前一直喜欢章子书,买章子书的字画,那银子好象是土块。最近怎的突然看不上章子书了?”
陶墨道:“我一直觉得章子书的字从容潇洒,所以想学。谁知上次去顾府,看到顾府的楹联笔法与章子书类似,但若论从容潇洒四字,则顾府更胜了不止一筹。不知道是谁写的,真真令人神往。看了顾府的字,再看章子书,未免不堪一看了,还不如颜真卿,至少在外柔内刚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右。”
郝果子插话:“少爷可曾问顾射,那楹联到底谁写的”
陶墨摇头道:“不曾。我看顾射不喜欢和别人谈论这些,我想知道他那副画准备怎么画,直到我走他也没告诉我。”
郝果子自语道:“真是个怪人。”
陶墨郑重道:“无论如何,我从他学琴,他就是我的老师。虽然他说亦师亦友,但礼数不可少。何况背后议论人,总是不该。”
郝果子不服气:“我也没说他什么。”
陶墨看了他一眼,他赶紧悻悻闭口。
不过须臾,郝果子就打岔:“少爷,金师爷不是说晚上有舞龙、舞狮子,还可以看灯猜灯谜。咱们早点吃了饭就去吧!”
陶墨再稳重,也是少年心性,应允道:“好。”
丹阳不愧是富庶县,元宵节晚上张灯结彩,映得好似白天一般。所有的店家都出有灯谜,每个灯谜都有彩头。猜中了,就能拿到彩头。陶墨跟郝果子走在街上,好些灯谜都猜出来了,但陶墨不许郝果子去兑彩头,说让大家伙都乐呵乐呵。郝果子委屈得瘪着小嘴,觉得跟他家少爷出来真没意思。
陶墨看郝果子实在太委屈了,就答应让他兑两个,结果一转身,陶墨自己就看中了一只香囊——通体雪白的白鹿,黑色的眼珠好象还湿漉漉地。
郝果子说:“少爷,这鹿的眼睛象你。”
灯笼背后闪出一个人来:“公子,这只香囊不卖,猜中这个灯谜白送你。”
陶墨跟郝果子抬头一看:“山色有无中——打一郎中用词”。
陶墨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再看那店,好大四个字写着“冯家肉铺”。
郝果子抢白道:“你家好好的肉铺,出个灯谜是郎中用词,好生奇怪!”
冯掌柜笑道:“咱们是粗人,识不得几个字。这灯谜是我家外甥李远出的。”
陶墨念叨道:“李远?”
冯掌柜问:“看这位公子脸生,才来丹阳没多久吧?凡是丹阳人,没几个我不认识的,也没几个不知道我家外甥的。”
陶墨点头:“确实,腊月二十三才来,还不到一个月。你家外甥李远是郎中么?”
冯掌柜谈起外甥颇为自得:“当然。我外甥可以说是丹阳最好的郎中了。有人说匡正一是神医,其实他就是当过太医罢了。当年匡正一在他师父门下的时候,他师父是太医,他师父辞官回乡的时候,让他接了手。那时候要是我外甥已经拜了师,哪里轮得到他匡正一!”
陶墨奇道:“你外甥李远和匡神医是师兄弟?”
冯掌柜不高兴:“什么匡神医?我外甥李远才是神医,是伺候老神医到过世,得了真传的!”
郝果子往前一步:“你态度尊重点!这是现任县令陶大人!”
陶墨急忙制止他,并向店主道歉:“小仆无礼,请大叔不要介意。”
冯掌柜一下子站起来,一反刚才的张扬,脸色青白不定。一个中年女子跑出来,笑道:“当家的是个粗人,大人别见怪。这香囊就送给大人了。”说着踩了冯掌柜一脚。
冯掌柜马上反应过来:“是啊是啊!大人就拿上吧。小的另拿个彩头来。”
陶墨直摆手:“不可!我在此等候,看谁能猜到这个灯谜,然后从他手中买这只香囊就是了。”
冯掌柜和陶墨争执了半天,最后还是陶墨拿出官威来,才让冯掌柜作罢。
郝果子说:“少爷,咱们去看舞龙舞狮吧!回头来看这只香囊。”
陶墨摇头:“我要在这里等能猜出这个灯谜的人。”
“那要是没有人能猜出来呢?”
“不会的。”店主道,“凡是猜不出来的灯谜,最后都送到城隍庙,由那些有才名的公子们去猜。再难的灯谜,最后都猜出来了。”
陶墨心里一动:“那城隍庙不就是贤者云集?”
“少爷为何不去看舞龙舞狮?”
陶墨和郝果子回头一看:“老陶你怎么来了?”
郝果子还说:“你不是说你不来吗?”
老陶没好气地:“这都几时了?我等不到你和少爷回去,放心不下,特地上街来寻。先去舞龙舞狮那里,没找见你们,又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这才找见。”
陶墨一指灯笼:“你猜下这个灯谜。”
老陶看了半天,摇摇头。
等到街上人渐渐稀少,冯掌柜拎着灯笼,拿着香囊,带陶墨一行来到城隍庙。
城隍庙人真多,陶墨见到一锤先生和林正庸的弟子都在。一锤先生的弟子见到陶墨,都很亲近地打招呼,林正庸的弟子却都想起给陶墨灌酒那次的事,不约而同地离陶墨有些远。
各家都拿出自己的灯笼,才子们大展神通,一个又一个猜出来,但是都自持身份,没有人拿彩头。陶墨关心那只白鹿香囊,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只只灯笼被熄灭,冯掌柜的谜语却始终没有人猜出来,心里不由得焦急。
剩下灯笼最多的,是匡氏医馆和李家医馆。也不知他两家点了多少灯笼出了多少灯谜,伙计们每人手中都提着好几个。谜底全是药名或者郎中用语,寻常人不懂医,都猜不出来。
一个三十余岁眉清目秀的男子越众而出:“让我猜猜李家医馆的灯谜。”
李家医馆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潦潦草草一拱手:“有请匡师兄。”
陶墨心想:“这青年大约就是李远吧?”
匡神医念道:“千年狐裘——打一药名。可是陈皮?”
疑似李远的青年道:“不错。”
匡神医又念:“黑色丸子——打一药名。可是乌药?”
青年又表示确认。
青年的灯谜全是打一药名,匡神医同为郎中,猜起来当然快,一条又一条猜出来,青年的脸色已经逐渐铁青。陶墨却甚为期待,想他肯定能猜出冯掌柜的灯谜。
“石头生苔?”匡神医思索起来,“石斛?”
青年摇头。
“凝水石?”
青年再摇头。
这次轮到匡神医脸色铁青,他回头向人群中望去,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短须男子也摇摇头。
一锤门下一个弟子看陶墨看那短须男子,附耳道:“那是匡郎中的至交好友赵锐。”
陶墨回头看那弟子,感谢地点点头。
匡神医干脆一摆手:“也请李师弟猜猜拙兄的灯谜。”
青年李远往前走了一步,向灯笼上看去:“打开信来半字无——可是白芷?”
匡神医点点头。
“众人皆死吾自生——可是独活?”
匡神医言不由衷:“师弟聪明。”
李远皱眉道:“年节时分,如何出这样晦气的谜语?”
匡神医不耐道:“师弟可是觉得难了?”
李远盯他一眼,一旁的陶墨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李远一条条猜下来,匡神医和赵锐的脸色都不好看。
但李远也在最后一个灯笼处卡住了:“任人唯贤——人龙?”
匡神医笑道:“原来师弟也不过如此。”
李远咬唇思索半晌,又道:“人参?”
匡神医悠然摇头。
李远一指冯掌柜的灯笼:“舍舅的灯谜也是拙弟所出,目前无人猜出。师兄聪明,必能猜得谜底。”
冯掌柜赶紧把灯笼递上去,陶墨也向前一步。
匡神医不情不愿地看了眼,半晌摇摇头:“师弟这谜底,怕是牵强吧?何不说出来,让大家评评合不合情理?”
李远道:“若是最终也无人猜出来,拙弟自当公布谜底。”
匡神医一甩袖子,退回去和赵锐站在一处。
一声轻咳,有人慢吞吞地开口:“匡郎中和李郎中的灯谜,请恕在下不懂医,猜不出来。但其他灯谜,在下尚可猜得一二。”
陶墨望去,正是那邀他赏梅的卢镇学。初见卢镇学,他觉得其人风采翩翩、出口成章,对其甚有好感。谁知卢镇学不安好心,将他灌醉存心要让他出丑,若不是顾射,不知闹出多大事来!现在看卢镇学要猜谜,不禁盼他一个都猜不出来,尤其是不要猜出来“山色有无中”,否则他可不愿向卢镇学求购香囊。
卢镇学风采依旧,站在场中口若悬河,一时又灭掉许多灯笼。等卢镇学抱拳说献丑,场上的灯笼只剩下八个,“山色有无中”就在其间。
一时寂静。陶墨向众才子脸上望去,只见人人眸光躲闪,不由得好生失望。
突然有人说:“顾公子来了!”
“哎呀!顾公子终于来了!”
“就没有顾公子猜不出的谜语啊!”
一时众口攘攘,都向庙门处望去。
陶墨也引颈而望,果真是顾射。他看着脚步从容,却又走得非常快,好象衣角都带着风,所到之处众人自行后退,让出一条通道来。
陶墨见过走路快的人,但凡快,都跟从容不沾边;凡是从容的,都讲个缓字。但顾射就是有这种本事,行动迅疾,却给人以潇洒从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