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屋内寂静,悠远的呼吸声与窗外雀儿叽喳交错。
朱厚照没多久又睁开了眼睛。他揉揉裴文德微僵的手腕:“我怎么又睡过去了,这一阵子总是觉得困顿不堪。”
“皇上,别给你晚上睡不着觉找借口。”裴文德凑近了咬耳朵:“合该把觉放晚上睡的,现在睡多了,晚上又折腾微臣。”
朱厚照摩挲着他的下唇轻笑:“裴卿忘性也大,是谁夜夜缠着朕不放的?朕可委屈了。”
他两人笑闹还不够,却见一只白鸽逆着光落到窗格上。
裴文德取下信笺,那鸽子啄了啄他的手腕。他把那信递给朱厚照,便去一旁取了鸽食和水盅来。鸽子还没吃几口,身后却“啪嗒”一声。
朱厚照手边的折子尽数摔在地上,而他手里颤抖的拿着那信笺。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阴郁。
裴文德甚至隐约察觉到了一股戾气。
“阿照?”
他走过去拾起折子,眼光一瞥,看到那信笺上几个字,登时脸色巨变。
“兴王乃中毒而亡。萧”
那最后一个萧字甚是扭曲,最后一竖歪歪扭扭撇出了纸外。
“是唤云的字。可为何这样潦草?”朱厚照把信笺收起,阴沉着面孔,愣愣坐着。
这一年多来,他实则从未放心过萧唤云先前所云。但北有王勋张永,湖广江西又有王守仁暗中盯着,安稳如常,甚是迷惑人心。而诸家皇亲重臣,又皆是奉礼守规,年节时常进贡皇上太后,甚是一片安乐祥和之像。
但朱厚照清楚,萧唤云既然同他说了,便不会是空穴来风。
“我不放心。”
“我陪你去一趟安陆吧。”
朱厚照与裴文德几乎同时开口。
朱厚照抬头看着裴文德,他把那信笺引火烧了,才道:“萧大人素来严谨,字迹潦草至此,恐怕她出事了。”
这话还没说完,只听的门外轻微动静,接着粉黛急切走进。
“爷,裴爷,太后不太好。”
张太后听闻兴王病逝的消息,老年人一时心绪不宁,中午吃的那半碗饭阻在胃里,这一会儿吐了不说,还失力晕了过去。
掌事姑姑见常年不来一次的皇上匆匆推门而入,眼圈一下就红了。
“母后。”朱厚照凑近前去,张太后昏睡着也是双眉紧蹙,并不安宁。
“皇上……”掌事姑姑低声道:“您……好好陪陪太后吧,这么些年,她也是一心为了您啊。”
朱厚照心中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偏偏又是他的母亲。平日里为裴文德的事情,母子间就疏远了些,何况帝王家本无情处。此时朱厚照心中五味陈杂,只是抓着母亲的手。
裴文德悄悄走上前了看了一眼,掌事姑姑见是他,很是为难。
。
“姑姑不用担心。”裴文德上前叩了个头:“微臣知道太后不愿见我,我……出去就是。”
朱厚照无奈看向他。裴文德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去尚宫局,有什么事情叫我。”
等他退出太后宫中,才觉得一股压抑消散干净。实则太后常年点的沉香他始终闻不得的,宫外熏风一吹才好受些。
粉黛早就泡好茶等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裴文德坐在圆桌旁,只不过对面坐着的变成了粉黛。
“爷总要陪太后的,这宫里,裴爷也去不得别的地方。”粉黛递上茶,“裴爷,太后若一辈子看不惯你,你要怎样?”
“该尽的孝照尽。”裴文德品了一口茶,却也是无奈:“总归阿照是我的人了,她不认也没办法。我每每在宫外磕的头,她不受,也总该知道。”
粉黛只是看着他,半晌又说不出什么来。
裴文德看着她屋旁鸽舍,走过去撒了把米:“萧尚宫没有同你说什么吗?”
“没有。”粉黛跟过去,低声道:“这半年姑姑寻常的信也不常送,飞往这里的鸽子,大多是兰陵本家来的,也无甚要紧事。”她迟疑一瞬,还是开口:“裴爷,可我总觉得姑姑出事了。”
此刻的安陆兴王府,灵堂四面垂白帐,兴王灵柩之后,巨大的“奠”字撞入眼中。
朱厚熜穿着素服手持竹竿跪在灵柩前,不言不语盯着香火气,悠悠盘旋而上,仿佛真的能带着人的灵魂飞往极乐。
死者已死,可生者却眉眼阴郁,乍一看,年幼的面庞上生出来一丝锋利冷漠的戾气。
“小王爷。”身后窸窸窣窣脚步声,在灵堂外停下。
朱厚熜转身,见着管家领来一年轻男子,长的眉清目秀,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果不其然,管家说:“这位是兰陵圣手萧载先生。”
“萧某收到小王爷的密信,便赶来了。”萧载先是上前拜过兴王灵柩,才转身担忧道:“不知小王爷如此着急召萧某来所为何事?”
“你跟我来。”朱厚熜神色如常,领着他往王府后院走去。
直到内院偏僻处,再无外人,他才急切的跑起来。
不甚引人注意的偏院里,房门半掩。
萧载推开门,里屋榻上躺着一女子。他瞬间神情大震,两三步冲上前去。
“云儿……”
萧唤云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呼吸飘渺,脉搏极弱。萧载只看一眼便随身取出了银针:“她怎么中毒了?”
朱厚熜轻轻掩上门,从怀里掏出一沓信纸。
“萧姑姑这半年一直在湖广,父王那日离世,她查出父王是中毒而死,并非寻常病逝。只往京中寄过一信后,便倒下了。她昏迷前,嘴里喊了先生的名字。所以本王做主,召你来安陆。”
萧载接过萧唤云仓促的笔记,密密麻麻甚是繁杂,只听朱厚熜说:“姑姑严令不许将她的行踪透漏出去,这些东西,本王也没给其他人看过。萧先生是兰陵圣手,不管怎样,先救姑姑要紧。”
萧载银针掠火,封她几处心脉后,只往指尖轻轻一压。
黑色的脓血涌出,渗入指缝,甚是骇人。
萧唤云皱了皱眉。
“云儿,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萧载按着她的手腕,又扎向另一个指尖。
还是黑色浓血。
萧唤云吃痛,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萧载看她一眼,低声道:“云儿,忍着些疼,你这是陈年旧毒,我一定得给你放出来。”
萧唤云眼泪都落了下来,口中轻轻呜咽了几个字。
“姑姑,你说什么?”朱厚熜急忙俯身过去。
“阿照……阿照他……”
“姑姑问皇上?”朱厚熜匆忙扶住她:“信已经送出去了,姑姑不用担心。”
萧载皱眉看着她,针却不停,不过片刻十个指头统统扎过,黑血流了片刻才干净一些。
萧唤云早已痛晕过去。
待到晚间朱厚熜送饭来,萧唤云才再度醒来。
萧载撩起袖沿轻轻帮她揩汗:“你怎么弄的?这样陈年的毒在身体里,也一点都没意识到?”
“你在说什么?”萧唤云盯着抱了纱布十个指尖,诧异道:“陈年的毒?我是查出了兴王平日所用香料中有慢毒,就算是中毒也不过这五六天的事情,怎么会……”
“你昏睡了三日。”萧载在一旁燎火烧针,扎在她手腕上:“你的陈毒是被意外诱发的。”他眸中微微一暗,低声道:“你在宫里也用香吗?”
萧唤云语塞。
她不仅用。而且那桃花味的香气,一点就是近十年。
“方子还在吗?”萧载气的起身,指着她不知道说什么:“真是不该送你进宫,平白遭这些罪。”
萧唤云恍惚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
“兄长……你……你是说……”
萧唤云脑中一条不可知的线猛然贯穿,她一时呆呆望着那烛火失了神。
她在外这一年,查到了令她心惊但茫然的许多东西。
譬如鞑靼商人与几位王爷的秘密交易,官匪勾结联络密网,甚至宁王几次往北境做贸易的商队。
运出茶叶丝绸和瓷器不稀奇,而他们买往国中的,更多是香料,这样看起来也不稀奇。
但那香料为何要匪帮做掩护秘密运输?
从北境到江西,各地的匪帮似乎很有默契的连成了一条线,各掌其地,互不干扰。
萧唤云实则一开始怀疑那是黑市□□,后来发觉兴王和其他几位王爷不同程度被下毒时,她才意识到那香恐怕有问题。
兴王收殓那时,她前往兴王的书房,那香炉里还有一半未烧尽的香。可一闻到那个味道,萧唤云登时晕晕沉沉。
她拼尽全力写完一封信放飞了鸽子,便再无意识摔了下去。
直到再次醒来,萧载告知她,她有陈年旧毒。
“你这毒渗入肌理,若不是沐浴时被药浸过,便只能是常年熏香而致。但好在你出宫许久,这些毒放掉,我再调养你几个月,想来应当无大碍。”
“不……”萧唤云失神道:“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要回宫……我要回宫!”她挣扎着下床,却被萧载一针制在床上:“你疯了吗?”
神医冷着脸:“就算我能从阎王殿里抢人,可你现在这样,要走这么远的路回去,便等同于找死!我还稀罕我神医圣手的招牌,你敢给我砸了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