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能信你吗?”
能信你不会伤及自己,能信你挡的住达延汗五万敌军,能信你……撑得到我赶来吗?
“皇上。微臣心有牵挂,您……不会不信臣的。”
“命……御前统领裴文德……带一万兵马前往大同,支援王勋。”
“臣,谨遵圣喻,定不辱命。”
朱厚照眼中模糊了。
他看到这人起身,翻身上马。
晚秋的日光含着凉意,落在他黑袍朱衫上。
乌云踏雪嘶鸣一声,朱厚照恍惚看到裴文德安然的笑意。
“阿照,我走了。”
萧先生的药要及时吃,万万不可忘了解毒。
行路不要太过操劳,身体为重。
晚秋风冷,在外要记得多穿一件披风,夜间睡觉要盖好被子。
……
阿照,你要好好的。
那身影往另一条路上走去,带领着一队兵马,不过片刻,便再也不见踪影。
朱厚照心里毫无征兆的空了一块。
边关天寒地冻,万不可轻易出兵。
达延汗诡计多端,你不许再轻易试探。
守城即可,莫要亲自出战,不许受伤。
……
江山和你,都要好好的。
秋风清,秋叶落。
玉龙调转马头,往南行去。
☆、15
15
北境落雪那日,裴文德站在城墙上,遥遥伫立许久。
落雪后应当是很美的,掩了枯黄颓败的沙地草屑,远处与天一色相接。
可天顶乌云很重,倾斜着,眼见就要压下。
身后兵甲碰撞之声,裴文德转身,看到大同总兵王勋搓手哈气走来,抬手扔给他一个酒囊。
“这倒楣天……”王勋斜眼瞅着:“稀稀落落下不停,暴雪又来了。”
裴文德点点头,酒囊中的都是烈酒,说不上醇美,辣嗓子,但能暖身。
“现在就怕达延汗趁机偷袭了。”王勋靠在城楼上往下看:“毕竟他们也不好过。”
裴文德指了指远方来近的一个黑影:“可不能背后说人。”
乌云踏雪走出大明的关门,下意识回头望。王勋在城楼上没离开,只是看着下面。
“没想到来的是你。”
裴文德挑眉:“不是我,还能是谁?”
达延汗脸颊冻的发红,朗声一笑:“除了你,谁来我都可以十日内攻到居庸关。”他颇为无奈:“可偏偏来的是你。”
乌云踏雪缓缓走着,两人顺着长城西行。
“达延汗,看来你们休养生息的不错。”裴文德拍了拍他强壮的马匹,“这是觉得能跟我大明抗衡了,就又出兵了吗?”
“恩人,你不用套我的话。”达延汗伸手夺过裴文德腰间酒囊灌了一口:“好酒!”
他辣的皱了下眉:“听说是你来守关后,我就一直想来见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绢布。
裴文德抖开,却是大明的地图。
“再瞎你也看得出,我这次出兵,就是与朱宸濠商量好的。他给我的筹码……”他在那地图上一划:“是北境十六州。恩人,你知道的,我没法拒绝。”
裴文德咬死了嘴角怒火,沉声道:“为什么告诉我?”
“他们没说不能告诉你。而你是我达延汗的恩人,也是敬重的朋友。”达延汗抬头望了眼乌云,嘴里骂骂咧咧一句。
“约定既成,我不会收兵,这一战也一定要打。不过这雪也快来了,恩人,咱们互相停战,权当养精蓄锐。”达延汗轻轻一抱拳:“等到雪化,再结结实实打一场。”
“好。”裴文德点头,伸手于他击掌为定。“谢谢你,达延汗。”
“不用谢。”他策马已经远去,又回头:“真正的战场不在你我,我没想多用力。”他歪着身子做了个鬼脸:“我还是很惜命的,况且我这命是你和令尊救回来的。”
裴文德看着达延汗远去,他才缓缓进了城。
“怎么样?”王勋早在等着结果。
“双方休战,等雪停后好好打一场。”
王勋瞪大了眼睛:“就这样?那王子殿下还亲自跑来?”
“他们没想认真打,不过是要坐收渔翁之利罢了。”裴文德走到桌前铺纸蘸墨,给朱厚照寄信。
“皇上那边,才是最要紧的。”
朱宸濠割据南方自立为帝,并设六部治地方,便在江西湖广交界处化界陈兵,俨然是不把朱厚照放在眼里。
兴王府已经成了皇上的行宫和指挥府。双方扎营对峙,却谁也不肯先行一步。
鸽子在晚夕扑朔着飞落,窗下悬着一盏暖光的琉璃灯。朱厚熜把信笺取下,转身走到桌旁。
“堂兄,是北境的信。”
朱厚照起身揉了揉眼睛,接过信时,紧抿的嘴角柔软了许多。
“是裴大人的信吗?”朱厚熜坐到一边。
“嗯。”朱厚照轻轻点头:“北境下雪了。他与达延汗达成协议双方休战。是好事。”他摸摸少年的头:“熜儿,其实朕不得不承认,他去守北境是最好的选择。”
“堂兄不就是派他去了吗?”朱厚熜不解。
朱厚照垂下眼眸,窗边暖光落在他肩头。
“可我不舍得。见不到他,便担心的很。”
熜儿托着脸细细看他,半晌笑道:“有人同我说,梦是真的。既然想他,梦里能见着么?”
“能。”
朱厚照转身,目光甚是柔和:“梦是真的。我想他时,他想我时,还能在梦里见一面。不过我更贪心些,他若是在身边就更好了。”
“嗯……”熜儿点点头:“像我们这些修仙之人要断绝七情六欲。堂兄,你如此相思成疾,我难以感同身受。”
“小王爷又胡说,好好的修什么仙。”
木门轻轻推开,萧唤云端着食盒和药罐走来。嗔了熜儿一眼,转头看向朱厚照:“爷,吃药了。”
朱厚照颔首致谢,乖乖喝药,只听着萧唤云又在说熜儿:“前些日子说什么要辟谷,两天没吃饭就站不住,眼眶都陷下去发青。先前答应下王妃娘娘不再胡思乱想了,现在又在爷面前说这些。”
“萧姑姑,皇上都说了,梦是真的。”朱厚熜眼睛一眨:“大约是心诚所致,总能成真的。”
萧唤云被他堵的没话说,收拾了药罐便送出去。
朱厚照漱一口清水,半晌低声道:“熜儿,以后要善待你萧姑姑。”
“知道。”朱厚熜笑道:“毕竟是我堂兄欠下的人情。她也是真心为了我朱家的天下,知恩图报,应该的。”
朱厚照靠在窗边,眸中阴沉,拨弄那白鸽。
“我朱家的天下,却是我朱家人要毁了它。”
熜儿上前去,瞥了一眼裴文德的来信。
“宁王此举,真的太过分了。”少年低压着声音:“谋害宗亲,私通外邦,叛乱谋反……凌迟处死都不解恨。”
朱厚照听着这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心中还是微微一惊。他转头去扶住他的肩膀。
“皇叔的死,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切不可……”
少年咧嘴一笑,方才的阴狠犹如错觉。
宁王不仅有足够强悍的兵力,黏连一线的匪贼,更重要的是,湖广江西这一片鱼米富庶之地,千百万的无辜百姓。
这牵制着朱厚照不敢也不能轻易动兵。
而令他稍稍心安的是,朱宸濠也收其所迫,只是划地而治,未敢轻动。
“我知道,急不得。”朱厚熜眨了眨眼睛,仇恨褪下,眼中仍旧清澈。
正德十五年元夕,皇上与兴王在安陆放出无数孔明灯。所为不仅是祈愿安宁,安抚百姓,更是希望朱宸濠看在一脉血缘至亲的份上,不要再起争端。
朱宸濠远远便看到了天空中飘着的孔明灯,却也只是坐在黑暗的府中,一言不发。
而在宣府,裴文德便衣走在街上,百姓沿街点起花灯,庆贺元夕。
一条街花灯璀璨,人潮熙攘。耳畔是热闹的欢声笑语。仿佛在这团圆的节日里,才能暂忘片刻国中危难。
一时恍惚,仿若京城西街一般繁华热闹。
如那时一般,他走过一盏一盏花灯,在下一个角落,应当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映着暖暖光芒,眼中璀璨晶莹。
他第一次见朱厚照,便是在人潮中,静静望着他许久。
阿照那时手里拿着两张纸,眉梢眼角氤氲酒气,轻轻一瞥甚是动人。他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一旁萧唤云置气。
他走到一边的灯笼旁取了火,手中宣纸一燃。
似是点着了寒症之人心中的一丝温暖。
那火光映着他的眸子,他无意的看过四周,却不知道早已落入一人眼中,悄悄藏下。
那时刘瑾还满头大汗的领着他在西街走。光影落在他如玉雕琢的脸颊上,自是一种少年意气的畅达逍遥。
“这位相公,放个灯吧!”
裴文德堪堪回神。
一旁摊子上,一个妙龄姑娘拿着孔明灯笑意盈盈:“上元节总要祈愿的。”
裴文德沉吟片刻,嘴角含笑,提笔写下一行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那姑娘轻轻念出来:“这位相公,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