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本在垂首等候的人蓦然扬起下颌。
沈夜见他抬头,便问,可有棘手之处?
毫无犹疑地接口便答——
“没有,主人。”
传讯既毕走出遗迹,对面圆台的屋顶上又多了一个剑灵。
两人对着天穹指指画画,又讨论了些偃术与铸剑术的问题,初七隐约听到有关剑心的说法,少年偃师以偃甲材料打比喻,“强极则辱,刚者易折”,倒是说得不错。
再后来那两人也离去,夜已深,广袤空茫之中唯有不知名的兽声鸟啼响在耳畔。
毫无睡意。
索性便跃上遗迹顶端,在高耸的圆顶上坐下来,月色清亮,人走到哪里月光便照到哪里,甚至连四周的石雕石桥草木花叶也染上一层清霜。
心下算了算日子,记得明日才是十五,尚差这一日,却已是月圆形状。
而星罗岩的行程大约也至此为止,明日不知去向何处,若是下一枚昭明碎片的下落能够确定,自己便可暂时抽身折返流月城……
后来沈夜又吩咐过些什么,比如砺罂久未生事回城之时多加谨慎等等。若按以往情形,这些事其实是不消说的,但既然说了他也就一一应下。
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此间事了总会回到那人身边,不需着急。
却有些什么并非理智所能摆布。
像一盏点燃的孔明灯,攥在手中也并不费劲,然而哪怕只有一瞬失了控制,便会脱手而去直上天穹。
他枕着手臂向后一靠,仰面是漫漫夜空。
季夏的熏风从身上吹过去,暖得像要将人连同旷野中疯长的草一起腐化为萤。
霎时归心似箭。
[还道]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五日。
星罗岩。
天光大亮。
乐无异几人同女仙息妙华告辞,没走多远便遇到了来领回自家徒弟的清和真人,一番交涉之下,南下广州寻找碎片的计划重又搁浅。
少了夏夷则,余下三人稍作商议便转而北上,跑去冰雪覆盖的太华山。
实在是南辕北辙。
好在这个方向虽离广州越来越远,回流月城却是方便,初七以缩地之术又跟了数日,确定几人已进入太华山道,短时间内应当不会离开,就即刻抽身折返。
临行前仍旧开了传影法阵禀告行程,沈夜点点头,说,好。
下有地底幽冥,上有九霄天阙,三界之间虽相互隔绝,却并不是互无音信。自伏羲结界破开,心魔潜入人间之事也终于辗转上达天界,传到了那位众神之主耳中。
然而此时人界大祸已潜伏了百余年。
不作比较便也不知长短。蜉蝣所见,朝生暮死便是一生;地灵山精,千年百年也是一生;修仙修道而脱出轮回,不过是将活着的时间延续到凡人所不能及的长度,比之神魔仍旧相去甚远。
迟了百年,在神魔眼中不过弹指,之于凡人却几乎便是一世。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十日。
流月城。
酉时二刻。
一名祭司入大祭司殿内禀报,说贪狼祭司居所排查完毕,座下所属的低阶祭司也已按吩咐调拨其它宫室,廉贞大人遣他来回禀一声。说完行了礼,握着法杖退出殿外。
戌时一刻。
日光一分一分减下去,留守殿中的侍女将祈祷殿的灯火点亮。
戌时三刻。
神殿内静寂如常。
亥时将至的时候,本已交托给侍女的沈曦又跑了回来,撒娇说哥哥哥哥,小曦好没意思哦。
凝聚的神思被童音打散,这时候却也分不出心思陪小丫头玩耍。沈夜俯身下去,尽可能地温声说,哥哥在等人,小曦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自然一句话是打发不了的,沈曦眨巴眨巴眼睛,说小曦要听故事。
仍旧是巫山神女与司幽上仙。百余年来这故事像一枚嵌在沈曦记忆中的齿轮,被三日一循环的周期推着来回转动,周而复始,总也讲不到头。小孩子一心所望也没有别的,就只是美好的愿望要成真,美好的人要长相厮守。
算算时间已经很晚,心里有无形的焦躁,像纸张撂在火炉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一分一分变色蜷曲起来。
只得略过故事中间的细节直接讲到末尾。
不知是无心讲述,或是急于让沈曦满足,沈夜并未如往常一样告诉她,神女抱憾亡故,司幽再无音息,而是听来颇有些敷衍然而又十分明白的一句:
“……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远远隔着墙壁,殿外廊道尽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一闪之间已进了大殿。
沈夜直起身拍了拍妹妹的头,许诺说等忙完了就去找她,沈曦这才乖乖离开。
神殿中重又安静下来。
就只有不到二十日没在眼前,人还是从前一样。
初七听见吩咐就在地毯中央现出身形,数尺开外便跪下行礼说“属下来迟”,姿势动作同往常没有分毫差别。
沈夜走上前去,问及下界那几人的进展,他便也如实对答,正事说完再问有无其它,却是干干脆脆的一声“没有,主人。”
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右膝曲起左膝点地,靴尖带刃。身前的蔽膝从腰间曳到地面,铺开的一角上有金线绣边的叶形花纹。上身挺直,手腕绑着护手和金属弓弩,面具好好地扣在双眼上。低着头。
以往惯于藏匿形迹,地毯中央的位置他很少踏足,然而在更早以前,还是谢衣时他却在这里跪过许多次。
十一岁。第一次开口叫“师尊”的时候。
十七岁。领命就任破军之职的时候。
二十岁。主动要求进行破界尝试的时候。
二十二岁。说“还请师尊收回成命”的时候。
感情是一回事,抉择却是另一回事。即便有这百年相伴,有些事也始终不能自欺。他之所以会像如今这般听命行事,不过是因为死过一次,不知过往,不复本心,而他真正的心愿……百年前未曾了结,百年后的捐毒大漠之中更清晰如镜。
沈夜犹记得一百二十二年前,自己在这里反问他:
——你告诉我,除却感染魔气、举族迁往下界,更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
也是在这里,为了断绝他的慈悯之心而决然挥袖:
——若你还想不通,那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
无法两全。怎能两全?
强势之下若不低头,只会伤得更惨重,一如那个在茫茫雨夜中试图带着小曦逃走的少年一般,一败涂地。
然而若说已经对上天妥协,却也并非如此,否则自己怎会在与心魔结盟之后还暗做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之除掉;否则早在收徒之时便会断去继承者的一切后路,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谢衣。
或许,只是或许。
即便被冷寂大雨浇灭过,被皓月黄沙埋葬过,在黑暗的最深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点未熄灭的火光,想看见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有一天能够被改变。
不切实际也罢,当年歧路已成定局,而当年心愿未竟的人……还在眼前。
如此便还给他吧。
只等一个时机,一个揭开真相的时机,就当着那些人——包括那个奉谢衣之名为师的少年,将他的过往,他的名姓,他的自由,连同他当年执着未完的道,一起还给他。
……去吧。去将你的坚持延续到底。在那些爱戴你的下界人中,以偃师谢衣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次,是我让你离开。
暗夜又一次降临,整座神殿寂静如斯。
祈祷殿中手执法杖的神农巨像依旧矗立,目光慈柔,仿若千年来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眼底。
初七顺着沈夜的手势站起身。
他本是在听候命令,如此万里之遥将他从外面召回,要交代的必不是简单易行的事,只不过无论是何种任务,他都会尽全力完成就是。
然而沈夜并没有交代什么,他只是伸手召出一柄横刀,说这个你拿去吧。
言辞间带着三分笑意,轻快愉悦,好像很随意。他说那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他说因为这刀与你秉赋相合便讨来给你。
初七记忆中,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赐予,包括这条性命,一柄刀自然也没有不同。他自己便是主人的利刃,主人将这柄刀给他,便是要他善加运用。
然而那语气却分明与寻常时候有别,不是恩赐,而更像是……馈赠。
他再跪下去,说多谢主人。
双手将那柄刀接在手中,凉意透过皮肤直传过来,刀身长而轻,最沉的地方在偃甲锁扣上,一根赤红绳结穿过齿轮中央,将机关部分固定在护手上方。
机关尚未启用,里面的材料无法辨识,然而那其中清气凝结几乎成形,精纯强横,威力可想而知。
沈夜嘱咐他,忘川内的灵力流有封印镇伏,不得擅自解封。
他便应声说请主人放心。
时间在漏刻的滴水声里流走,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既微小又清晰,像整个神殿的心跳。
多说一句,便多一刻相聚,然而既已作下决定,又何必纠缠于这片刻迁延。
沈夜看着他将忘川收起,视线又在他胸口处停了停——那是他身上的缺损所在,也是留在自己心里,从一百年前便横亘两人之间的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