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刀若能制成,已是世间罕有的锋锐利器,再多灵力并无益处,何况灵力过盛难以均衡,反易崩碎。”
沈夜将那物放开,注视着它升到空中才缓缓回答:
“不需使用……以封印镇伏其内即可。”
或许是上苍造物使然,人与人之间总有些细微的差别。
好比瞳做傀儡时的命名方式,延续了前代大祭司的做法,三四五六七八九地一路排下去,无所谓轻视与否,只是因为对此类事并不在意。他自己本也有从前的名姓而不是“瞳”这一个单字,然而既被如此称呼,他也就听之任之。
而沈夜则恰恰相反,当初不屑以“一”这符号化的称呼去唤那个跟随他的女孩,没过多久便将之改名“华月”;而他那徒弟当初也差不许多,做的偃甲中有名姓的不在少数。
沈夜手中那只匣子——尽管此时已无人知晓,当初也曾有个名字,叫做“冥思盒”。
华月,万物始华之月;初七,以衣为刀之初。
上到九天诸神,下到诸般器物尽皆有名,似乎有了称呼,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数日后瞳将偃甲刀改制完毕,恰是个积云满天的日子,密室中本来晦暗不明,却被刀影照出半壁清辉。
才新制不久的傀儡十二在后面看着,耐不住好奇便问:
“瞳大人,这是什么刀?”
七杀祭司将刀刃拭过,略微催动灵力,刀身霍然暴涨出几倍的幻影。尽管一闪即灭,仍旧在身侧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刀痕。
如此锋锐强横,流月城中其它偃甲该已无可匹敌。
瞳记得当日沈夜将那只匣子交予他时,也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比如龙兵屿诸宫室建筑仍旧保留了流月城的格局,比如他还像小曦那般大时——当时的瞳也仍是少年——曾经见过某根矩木新芽开出芬芳的花。
再比如,比如冥界那条承载了所有渡河者前生记忆的河,它究竟始于何处又归于何处。
匣子的来历也并不难猜,他问沈夜,如此煞费周折何不直接告诉他。
若是照以往的样子,沈夜大概不会讲什么原委,更有可能会说,本座何曾说过要让他知晓。
然而那天却未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淡淡地说了句:
“……只是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罢了。”
这般沉思着,十二的脸便又从视野一角冒出来,似乎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发呆一般追问:“瞳大人?”
这才又想起十二的问话。
于是一面答他一面将刀收起,封印结毕,呈送大祭司手中复命。
刀名忘川。
[两地]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四日。中夜。
星罗岩。
穹庐如盖,荒野蔓草长得像箭矢,一根根直插天空。
密林之后有飞瀑,飞瀑之上有高崖,攀上高崖再穿过幽暗隧道,后面是一片宏美苍凉的废墟。
渺无人迹。
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直到入夜之后地面才逐渐转凉。有风飒飒,从遥远的天际线漫过来,拂过高昂的石台,穿过林立的图腾碑柱,将绣了金边的黑色衣角向后掀起。
初七站在一座两层的遗迹上,隔空注视着远处的圆形石台。
那里大概是这片荒芜废墟里唯一有人结庐的地方,一间石屋,几棵花树,藤蔓植物铺了满地,又从石台边沿垂挂下来。
梳长辫子的绿裙少女从屋门跑出,同居于此处的女仙在树下讲话,一阵惊讶一阵又面露愁容。
那女子初七在无厌伽蓝看见过,另外三个也是。
只不过彼时四人都在昏睡,意识全无;而今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生气蓬勃不拘言笑……十分吵闹。
是离城之后的第十一日。
初七潜入星罗岩时,风琊刚好找到乐无异一行的踪迹,没怎么犹豫便上前发难。
要一个在眼前时视谢衣为眼中钉,看不见了还视其为肉中刺的人去跟踪“谢衣之徒”,这架不打简直都对不起一百多年的怨忿。不过风琊也只有一人,大祭司有命要他单独前来,随身的便只有以自身之血所饲的魔偶。
初七拣了个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匿去身形,像只看螳螂捕蝉的黄雀。
风琊对面的几个人中有太华山修真弟子,百草谷天罡,一名绿裙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还有那个穿蓝衫的少年,是偃师。
四人修为都尚浅,人倒还机灵,风琊不惜动用魔气变成魔化形态,也打了个平手。打到后来,那少年偃师召出一只攻击型蝎子偃甲,前后夹击,竟也将流月城堂堂贪狼祭司逼得气急败坏。
“这偃甲是我按照师父的图谱做出来的,你看,相隔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赢过我师父。”
——少年偃师如是说。
思维停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所说的“师父”是谁。
继而又想起谢衣是流月城人。
……难怪偃甲的形态动作与流月城偃术有所类似。
初七看那小子振振有词的样子,心想方才偃甲蝎受打击时灵力增幅器似乎有所损坏,那一下灵力反噬大概已挨了个结实。
那一边风琊被这几句激怒,挥舞着钉锤般的两根巨臂,一副鱼死网破的口气将骨蝶重新召唤出来。
气氛重又变僵,初七闪身靠近了些,正考虑要不要暗中出手,忽然察觉到附近一股清净灵力,淡黄色的光笼罩下来,空中的骨蝶像烟花碎屑一般,一片片散落在地。
有人插手……也好,如此正好免去了被那几人察觉的风险。
他抬手将面具扣紧,开启法阵朝风琊逃离的方向追去。
解决风琊并没花多少气力,既是奉命行事,便也无需废话。
挥刀之前他颇有些落井下石地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待到风琊即将被魔偶反噬,心有不甘又将信将疑地问,方才若是老子许了愿,你会替老子完成吗?他却又笑答:不会,随便问问。
下界的确与流月城不同。
百年间鲜有离开流月城的时候,人间风物更是完全陌生,然而此番离城在外却也没有什么不适。风餐露宿他并不在意,追踪与藏匿身形更是习以为常的事,若说不同,只是他日日跟从的那个人不在眼前,一切都自主行事罢了。
石台上的两人面色凝重说了很久,女仙离去之后又有一个妖形的少年走出来。再之后,是那个蓝衫的少年偃师,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会儿,又翻上屋顶,坐在边沿处望着夜空自言自语。
日间这几人贸然闯入神农封印,洞中狭窄无遮,外面又有女仙接应看守,初七便在对面的遗迹上一直等到他们出来。
看样子遭遇了不小的凶险,有人受伤,那名天罡提过的“剑灵前辈”也现了身形,然而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此地的昭明碎片已经成功取得。
如此便好。
如若进展顺利,一月之内将昭明拼合带回,当不会耽误主人大计。
初七又朝圆台上方看了一眼,夜色笼罩着坐在屋顶的少年,那情景莫名地有些熟悉。
他凝视片刻,回身闪进身后的遗迹之中。
这里的遗迹大多都是双层中空建筑,外部看去是座圆形石屋,内部却是四方形。用来砌造墙壁的石料大约含有金属物质,刻在上面的远古文字经时间风化,渐渐透出铜斑锈迹般的颜色。
初七走到室内一角,单手施术,便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法阵在身前三尺高的地方浮现出来。
流月城中多用信函或偃甲鸟雀传递讯息,然而下界与城中相隔甚远,紧要消息难免耽搁,是以遣往下界的祭司大多都会使用传影之术,必要时可与城中直接通讯。
下界当天,沈夜将联络事宜交给了华月,初七便连日将追踪的情况回报过去,时间甚准,一日不差。反倒华月对此不太适应,每每接到联络都有些欲言又止,初七知道她对自己身份存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
法阵铺展在空中,散发出莹莹绿光,许久仍旧没有动静。
他皱眉,待要将之收起,忽又看见法阵中央光芒一闪,长发长裙的婀娜身影浮现出来。
似乎有些仓促,华月道了声抱歉,不等他开口便又说,尊上有事交代于你,稍后会同你联络,追踪的进展直接呈报便是。
语毕那身影就淡了下去,迅速变成一个透明的轮廓。
约莫有一炷香时间。
初七背靠着石壁,左手托着另一边手肘,右手抵在额上,停了片刻放下来,又举上去,隔不多时又放下。
遗迹内四面敞开,外面有月光照进来,在同样石质的地面上泛出幽蓝色光泽。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有一个同样大小的法阵在身前浮出。
立刻单膝点地,朝法阵中央的人行下礼去。
不过十一日而已,奉公行事,私情尚未顾及,连日奔波也无暇多想,然而这凭空多出来的一面还是在心底投了枚石子,动静虽小,却暗中向外扩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沈夜示意他起来,说只身在外不必多礼。
他便起身应了一声是。
而后说起正事,也并非特别急迫,初七将神农封印下昭明之影的事简略回禀,沈夜点了点头,似乎在考虑什么,目光却并未从他身上离开,顿了顿才说,倘若接下来的行程能够确定,便抽空回城一趟吧,有事须当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