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甲可也会认错人吗?
面具下的双眉霎时皱紧。
[相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
偃甲船建造完成,潜入海中前往从极之渊。
藉由事先施在船内的法术,初七在陆上追踪几人动向,听到了昭明拼合的消息。与此同时也收到华月传来的命令,很短,华月说,城中族民已加快迁往下界,尊上叫你尽快。
初七点了点头,说,是。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第十二日。夜。
招财进宝号返程入港时,已是子夜时分。
日间城里才下过一场雨,不知是哪片过路的云,倏忽而至又骤然止歇。地面尚未干透,石面透凉,潮湿的泥沙淤积在砖缝里,连带着靴底踏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沉黯厚重。
而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也像一场骤雨,因为来势太过凶猛而令人无措。密集的雨点敲打不休,将所有的颜色,声音,面容都淹没其中,晕染成流丽斑斓的色泽。
冰火交替。灵力乍明乍灭。
失效的偃甲旋转着退出战场。
黑衣杀手踏着雾气走过,一个旋身将刀锋劈在地上,碎石飞溅。
一方索要昭明,一方拒不肯交,咽喉离了刀刃,剑气又劈面而至。电光火石之间一张木制面具跌在脚边,发出一声虽然不大却足以惊动所有人的钝响。
初七单手遮面,抬头的刹那睁开双眸,魔纹殷红如血。
一个藏匿百年的真相。
城中万家灯火,没人知道港口处正有一场殊死搏斗;而彼时身处搏斗中的诸人也无暇察觉,就在码头上空,正浮出一个直径数尺的半透明漩涡,涡心放出细小的雷霆电光。
那是上古时期众仙神使用的空间阵法,所耗灵力惊人,其神通也非寻常修仙门派所能比拟。只不过此时阵法中的结界障壁尚未打开,两端空间没有连通,漩涡便也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
沈夜隔空注视良久,直到打斗结束,初七将昭明取在手中才打开结界。
漩涡瞬时扩大了数倍,紫雾雷霆也浓烈起来,他压至低空踏出阵外,接过昭明剑朝那几人走去,初七便起身,如往常一般跟在他身侧。
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
似乎毫不在意——也绝不能在意。
三言两语便激起几个少年人的怒火,再将真相挑破,他说偃甲,说忘川,真真假假前因后果,而今说来也就是寥寥数语,说给那几个人,也说给身边的人听。
初七在身旁一动未动,他知道他并不是毫无所感。这数月在下界跟踪想必也有所察觉,否则怎会在他说到偃人以谢衣身份赴死之时闭上双眼?
而他终究要将他推开,像撕开他与他之间生长盘绕了百年的藤蔓。
乐无异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一手直指着他大声说,最后一个问题……真的谢衣,他在哪里?
他微笑,像是对少年偃师的疑问早有预料,他说,你们不是早就见过他了么。
适才还打得一片狼藉的码头此时却安静下来,身后的夜色中铺开漫漫星光,仿若时空交错。
身边沉默侍立的人霍然抬头看向他,插口喊了一句主人。
是震惊还是疑惑……或是恳求?
他并没停下。
他用一种冷静异常的语气说往昔,仿佛当年事不过是一次追与逃的较量,而后来的百年也就只是一场充满恶意的惩罚。
直到那时他才转头去看身边的人,他知道在场所有的视线都在初七身上。他用一种陌生又轻快的,仿若玩味的语气说,不错,他,曾经是谢衣。
会给不知情者造成什么印象实在显而易见……是的,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所背叛,所以反过来对他残酷以待,抹煞了记忆剥夺了意志,漫长时间里从身体到精神的占有支配,加诸给他的一切都出于恨。
阿阮气极几乎要哭出来,乐无异咬着牙,像只被惹怒的小兽低声咆哮说“不可理喻”。
然而若要初七也如此相信,却难了许多。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初七面前提起他从前的名字。
世间道路如此泾渭分明,一旦分隔便再无法同行,要放他自由还他身份,便躲不开再一次对面为敌。
他刻意无视对方的怒火将来龙去脉讲完,像是回应那句“谢衣哥哥一定宁可死了也不愿为你杀人”一般,命令初七“杀了他们”,他甚至在那一刻改了称呼,他说初七,哦不——谢衣。
震惊么,不相信或是难以抉择?
断绝了一切后路,这决定也许就不那么难做。
月光照在地上像流动的水银。
身边的人蹙着眉,一语未发。这两个月留在下界,所见所想不知如何,然而人间毕竟是他曾经留过的地方,那少年偃师又和当年的他那么相像。如此剧变虽令人难以接受,却是眼下解决此事最合适的方式。
还需要说得更明显一些么。
初七还是应了——在他重新改口唤他初七之后。
他说,是,主人。
面具已经遗落,五官轮廓完全暴露在夜色之中,事实上也不必特意去看他脸上的神情……这片刻的迟滞犹豫,对命令恍若未闻,和平时相比已经大有差池。可他的回答却分毫未改,即便是如此情形之下,将昭明交到他手里,要倒戈或离去都任由他选,他仍旧固执地回答:
“……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声音艰涩,像被扰乱了磁场的偃甲齿轮,消耗了几倍于平时的灵力才发出声来,却又因为太用力而难以顺畅连贯。
……让人无端想起捐毒大漠中那一句“不悔”。
码头上的地面爆生出藤蔓,几人趁机遁去。
风烟消尽,初七转回来,将昭明重又呈递到他面前。
姿势仍如往常,人却再未开口,直到他们在客栈附近听到有关剑心的消息,初七主动请命说,属下愿将功折罪,为主人取得剑心。
将功折罪……沈夜侧头看他。
月下褐瓦灰檐。缀着厚密爬山虎的高墙外,支楞着几根船帆半落的桅杆。
……这百年相伴已是偷来的温柔,我既已为世人眼中的恶,沉船之上又何必再多你一个。
无论怎样。你愿去便好。
那晚之后沈夜独返流月。
而初七跟踪那几人重入巫山。
三天之后,寂静之间里,沈夜将一束丹桂插在沧溟身侧,耳畔响起沧溟以秘术传来的声音,合着双目的脸庞似乎比以往更柔和了些,而语调却清冷如旧:
“阿夜,时候到了,是吗。”
沈夜吩咐华月不必再跟进初七的消息,面对她的疑惑他解释说,那些人所去之处乃是水底,通信不便,至于取得剑心之后……他没再说下去,心想那之后他必会回返,只不过,也不需再禀告给他。
族民迁徙十分顺遂,祭司们也半数赶赴龙兵屿,整个主神殿都空旷下来。许多次他独自立在祈祷殿中,对着神农石像沉思,他想那些在捐毒听了两次的话也许还会第三次听到。
他从典籍室里整齐堆叠着的案卷之下取出一卷竹简,拭去浮尘,在灯下摊开。
有关偃术的记载多以图谱形式绘制,唯有这份却是一笔一画写在削得均匀的简片上,字里行间也并无高深技法,而是一段有关偃道与天命的揣想。
竹简已陈旧,那上面的字迹却还完好如新,末尾一字终结于短促有力的一捺,仿佛能看见执笔的人少年意气的笑容,和收笔之后随手将笔杆丢开的顽皮模样。
而那一字之下,还印着一枚形如叶片齿轮的偃师纹章。
百年前谢衣瞒他一次,百年后他故意当着他将往事讲成另一个样子。
生死本无所谓对错,隐瞒也无关善恶,不同的只是初衷。
是因恨而不甘,所以要他偿还百年;还是因爱而不舍,所以留他陪伴百年……爱与恨在时光面前却呈现出如此相似的答案,除却当事人又有谁能分辨。
竹简上的光线下摊开一只手,停了许久,掌心终于拢起,紧握成骨节凸起的形状。
而巫山之上碧空无垠。
初七望着峭壁下一小片浮着亮光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以为身份并不重要。
星罗岩里穷途末路的风琊说他没有心愿,或者说,就算有心愿也不肯交付他人完成,一定要亲力亲为亲手实现才算痛快。而那时的初七也并无心愿,如果有的话,这心愿也已经实现,没有什么再渴望得到,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失去。
直到那个晚上为止。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名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未曾想过沈夜会因此将他推到完全相对的立场上来。
是怎样的执念才会让人将一个背叛者留在身边一百年。
那时候他豁然明了那人的孤独所为何来,豁然懂得他看他的目光为何总是充斥着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从有知觉的那一天就已经在那人身边,跟随不需要理由,陪伴也不需要,与其说服从,不如说他从未想过,也不屑去想“背叛”为何物。
——而这场背叛,却发生在自己所能记得的一切之前。
他与他之间,并非如上司与下属那么纯粹,而那人看待自己,也远非主人看仆从那么简单。
犹记得自己离城后中途返回的那一次,沈夜将那柄忘川交在他手里,他说,你是我最忠诚的部下,理当厚待。